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九三


  回到房裡,第一件事就是要荊七把盛四叫來。「盛四。」問明屬實後,曾國藩氣極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這樣蠢;這種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假若你不是我的親外甥,我今天就一刀殺了你!」盛四一聽,嚇得忙跪在大舅的腳下叩頭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葉塘去,警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若哪個敢再說半句做皇帝、真龍天子的話,就要四爺割他的舌頭,聽明白了嗎?」

  打發了盛四後,曾國藩才略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枝安魂香,盤腿坐在床上,將這兩天來發生的一切細細地深深地思考著。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對的,但要自己做趙匡胤,卻萬萬不能接受。這種話,曾國藩已經是第五次聽到了。

  第一次出自王闓運之口,他為之心跳血湧。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勸說試探,他置之不理。第三次是王闓運為肅順當說客,他視之為狂妄。第四次是王韜的無知妄言,他不客氣地加以訓斥。難道這一次就如沅甫所說的時機成熟了嗎?曾國藩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時機,對於他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成熟的可能性。這一點,他比所有勸他問鼎的人都清醒得多。如果說,朝廷對於長毛的起事,對於吏治的腐敗,對於民生的凋敝,對於洋人的欺淩,都是軟弱無能、束手無策的話,對漢人的防範,尤其是對握有重兵的漢人的防範,卻是老謀深算、戒備森嚴的。咸豐帝詢問王世全贈劍事,衡州出兵前夕降二級處分,剛任命署鄂撫又急忙撤銷,德音杭布由盛京派到軍營,多隆阿從金陵來到武昌,這一件件一樁樁往事,刻在曾國藩的腦海深處,並時常冒出來,刺痛他的心。眼下雖然湘軍兵力在蘇、浙、贛、皖南等處占著絕對優勢,但官文、馮子材、都興阿等環伺四周,尤其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虎視眈眈。所有這一切,似乎早就為著防備湘軍而部署的,只等湘軍一有反叛端倪,便會四面包圍。還有左宗棠、沈葆楨,位列督撫,戰功赫赫,對曾國藩的不滿情緒早已暴露,而朝廷竭力籠絡,有意擴大內部裂縫,從而達到分化的目的。

  可以說,從曾國藩手中掌握幾千團勇的那天起,朝廷便對他存有相當大的戒備之心,到現在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他的名聲和功勞的隆盛而加強。

  倘若與朝廷分庭抗禮,第一個站出來堅決反對的便是湘軍內部的人,而這人一定便是目空一切、睥睨天下的左宗棠。

  曾國藩心想,老九太簡單了,論打仗,不但老九比不上他,眼下海內將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到那時,左宗棠處極有利之形勢,集全國之糧餉兵力,消滅曾氏家族的湘軍,要比打敗長毛容易得多。

  一枝香燃完了,曾國藩下床來活動一下酸脹的雙腿,又點燃一枝,重又盤腿坐到床上,繼續著剛才的思索。

  即使僥倖黃袍在身上穿穩了,這個心高氣傲、倔強狠惡的老九,既然可以把黃袍披在自己的肩上,就可以隨時把黃袍取走。斧聲燭影,千古之謎,老九不就是趙光義嗎?一向對兄弟知之甚深的曾家老大,有一百個把握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曾國藩上下兩排牙齒在嘴裡左右錯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摩擦聲,兩腮時緊時鬆,雙目木然冷漠。讓我背上個亂臣賊子的千古駡名,他卻輕輕鬆松地子孫相傳,穩坐江山,老九的算盤撥得太精了。如同安魂香的輕煙嫋嫋直上,越來越淡,直到淡得沒有了,曾國藩對弟弟也越來越看清楚了,直到看穿他的五臟六腑、靈府深處。

  是的,曾國藩不能做董卓、曹操、王莽、趙匡胤那樣無父無君、犯上作亂的叛臣逆子。三十年前,他還只是荷葉塘鄉下一個農家子弟,卑微得像路邊一根草,低賤得像桌下一條狗,如今貴為甲侯,權綰兩江,聲動四海,名重五嶽,還不都是出自天恩,源於皇家嗎?借助它給自己的一切,又來背叛它,反對它,良心何在?失敗了,固然理所當然地要遺臭萬年,豬狗不如;就算成功了,過去自己所說的那些忠誠敬上之類的話,不都是欺天瞞地的謊言假話?那些告誡子弟的諄諄家教,不都會成為後世訓子的反面教材嗎?一生抱負,千秋名節,都絕對不容許他曾國藩有絲毫不臣之念!

  還有,金陵已攻下,舉國都盼望早息戰火,鑄劍為鋤,若自己再樹起反旗,豈不又把千千萬萬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

  出於一個儒家信徒的良知,曾國藩也不願意這樣做。

  筆直上升的煙柱忽地斷掉,第二枝香也已燃完,要細心思考的問題太多了,曾國藩下得床來,又點上一枝。既然不按沅甫說的辦,就必須更加事事小心謹慎,務必取得朝廷的充分信賴。曾國藩想,最使朝廷放心不下的,便是手下這十多萬水陸湘軍。數百個軍營皆系將官私募,三千里長江無一船不掛曾字旗,這在本朝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不安?臥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不是如此!況且進城後湘軍的表現,也足使曾國藩失望了。這樣的軍隊,即使不撤,也不能打仗了。不如裁去五萬八萬,既令朝廷放心,也甩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再一個就是停解厘金。厘金一事最失人心,苦了億萬百姓,肥了數千局吏。現在金陵已經攻下,若再照解厘金,必然招致民怨沸騰,得罪地方。第一個先撤的是湖南東征局!作出這兩個決定後,曾國藩的心頭略覺寬鬆。他剛走下床,又想起一件大事:今年是鄉試正科,要立即把貢院修復,務必趕上今科鄉試。

  清初時設江南省,包括安徽、江蘇兩地,康熙六年這兩地分為兩省,但鄉試沒有分闈,一直在一起,故錄取名額較他省都多,又因人文薈萃,英傑輩出,一甲三鼎中數江南舉子最多,故江南鄉試,歷來為天下注目。自從金陵落入太平軍之手後,江南鄉試已中斷十多年了,這中間僅咸豐九年在杭州借闈開科一次,又因錄取名額不足,失去了會試的機會。

  收復安慶後,曾國藩曾準備在安慶設一考棚,將安徽與江蘇分開,先在安慶單行鄉試,但後因皖北不靖、士子不齊而未果。那些急於仕進的江南讀書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別省開科取士,新舉人們肥馬輕裘,自己滿腹經綸而無法展示,心中躁急得不得了,早就盼望恢復江南鄉試了。此事一公開,不知有多少人歡喜雀躍,破涕開顏!

  如果說第一件事足以消除朝廷的戒備,第二件可堵天下百姓的口舌,那麼這件事更是深得全國士子之心!曾國藩想到這裡,終於擺脫了壓得透不過氣來的負擔,心情鬆快多了。

  「大人,蕭軍門帶著三十多位將領前來叩見,說有要事稟告。」荊七推門進來,說完後垂手站在一旁。

  他們來幹什麼?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心裡思考著,一隻手慢慢地梳理鬍鬚。上上下下地梳理幾遍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

  「更衣!」曾國藩起身,荊七隨即捧來了朝服。除開跪接聖旨、重要會議及朔望朝賀外,曾國藩接見部屬時通常只著便服:冬天是一件黑布棉袍,外罩一件醬色馬褂,從不用皮貨,更沒有貂、狐、猞猁等珍貴皮袍。那年打下田家鎮,咸豐帝賞賜了一件狐腿馬褂,他只試穿了一下,表示對聖恩的祗受,第二天便派人送回荷葉塘珍藏起來。夏天永遠是玄色或灰白色布長衫,也不穿絲綢衣褲。今天曾國藩一反常態,大熱天氣穿上嚴嚴實實的朝服,威嚴莊重地端坐在虎皮大帥椅上,兩眼如電光般地平視前方。蕭孚泗等人見此情景,心裡先就有三分怯了。

  「諸位找我有何貴幹?」濃重的湘鄉官話寬厚宏亮,在大廳裡迴響。

  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彭毓橘、朱品隆等人坐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蕭孚泗輕輕地推了一下彭毓橘,小聲說:「你是中堂的老表,你說吧!」彭毓橘見眾人都拿眼睛望著他,分明也是推他出頭的樣子。他想,看來義不容辭了,便正了正衣冠,站起來說:「中堂大人,眾位將軍在營房裡議論,說朝廷硬逼我們交銀子,其實又沒有,都不知如何辦才是,特來請示大人。」說完,偷偷地望了曾國藩一眼。只見曾國藩兩隻榛色眸子正凝視著自己,就像兩把尖刀向心臟刺來。彭毓橘一陣恐懼,忙坐下來,心不停地跳。

  「彭毓橘!」

  彭毓橘見曾國藩叫他,下意識地站起來。

  「你是怎麼想的呢?」彭毓橘一時答不上來,四下望著眾人,劉連捷對他努努嘴,示意他大膽說。

  「大人,金陵城裡的確沒有金銀,眾位將軍從哪裡找得來?都想請大人給皇太后、皇上上個摺子,免了這樁事算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彭毓橘鼓起勇氣說完這番話後,覺得兩腿發軟,迫不及待地坐下來。

  「都說金陵是長毛的小天堂,金銀如海,財貨如山,你們說什麼都沒有,皇太后、皇上會相信嗎?」曾國藩仍舊梳理他的鬍鬚,語氣平緩。

  「沒有就沒有,又變不出的!」劉連捷嘟嘟囔囔地說。

  「莫把我們逼急了,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朱洪章見曾國藩不作聲,話說得放肆了些。

  「中堂大人!」蕭孚泗站起來大聲說。他已經偷運兩船財貨回湘鄉老家去了,倘若朝廷認真追查,不但這兩船財貨得不到,恐怕爵位也會注銷,他因此很著急,「據說富明阿奉僧王之命,過些日子就要到金陵來了,我們不能等著他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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