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八〇


  「李秀成不過草寇一個,朝廷犯不著為他舉辦獻俘大典。」

  曾國荃陰冷地望著桌面,突然神經質地抬起頭來,大聲發令:「給我割,一塊塊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趙烈文知曾國荃已喪失理智了。他當然能理解曾國荃此時的心情。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貼上了,但作為受曾國藩之命前來輔佐的幕僚,他認為有責任制止曾國荃的失態行為。「九帥,就是朝廷不讓獻俘,李秀成畢竟是長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帥一樁很大的功勞。現在天氣炎熱,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幾刀,李秀成立即就會死在堂上。今後萬一有個小人上書給朝廷,說九帥抓的是個假的,冒功請賞,九帥那時拿什麼來作證?」

  趙烈文這幾句話顯然打動了曾國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氣無力地揮動一下,示意親兵下去。

  「九帥。」趙烈文繼續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能讓李秀成現在就死去,故還要請九帥立即命人給他搽藥治傷,免生意外。」

  「你說什麼?」曾國荃鼓起眼睛望著趙烈文。趙烈文轉過臉去,躲開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帥,中堂大人還未來哩,他要親自審訊李秀成。」一句話,仿佛一服清涼劑,使曾國荃驀地清醒了。是的,大哥還在安慶,說是這兩天就要到金陵來。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麼向大哥交代?糊塗!曾國荃暗自痛責。他站起來,對著公堂下的木籠子說:「李秀成,你犯下了彌天大罪,死有餘辜。本帥今日暫不淩遲你,再讓你苟活幾天!」

  四個親兵走到木籠邊,一聲吆喝,將籠子抬到肩上,正要啟動時,李秀成望著曾國荃破口大駡:「曾老九,你這個比蛇蠍還毒比豬還蠢的傢伙,兩國交兵,各為其主,敗軍之將,可殺而不可辱,這點小道理你都不懂,豈有資格審訊我!且勝敗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國將士還有數十萬人,你不過偶爾獲勝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裝腔作勢!」

  剛剛冷靜下來的曾國荃又被李秀成的這幾句話激惱了。

  他怒不可遏地從親兵手中搶過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說著就要衝過去,趙烈文一把抓住:「九帥,不要跟這等小丑計較!」轉臉吩咐,「還不快抬下去!」

  曾國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氣得臉色煞白。正在這時,劉連捷進來大聲稟報:「九帥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達捉到了!」

  「押上來!」曾國荃命令。與李秀成第一次面對面地較量,他自己心裡清楚是輸了,現在要通過審訊洪仁達把面子挽回來。

  洪仁達被押上來了。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頭髮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瑣的樣子。洪仁達進得門來,不待曾國荃問話,便雙膝跪在大堂當中,口中喊道:「曾九爺饒命!」

  曾國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報上名來!」

  誰知洪仁達雖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聽不懂曾國荃的湘鄉官話,茫然呆望著曾國荃,不知他說些什麼。「報上名來!」

  曾國荃不耐煩地又吼了一句。洪仁達仍然傻子似地望著。「他莫不是個聾子?」曾國荃心想。

  「九帥。」趙烈文心中已明白,湊過去說:「想必他聽不懂你的話。」曾國荃點點頭。趙烈文對親兵說:「把陳德風押來。」

  松王陳德風昨天在城裡巷戰被俘,當即就向湘軍繳械投降了。陳德風被帶上來了,兩隻手被繩子綁著。

  「陳德風,你稟告本帥,洪仁達是聾子,還是聽不懂本帥的話。」曾國荃問。

  「稟告九帥,洪仁達不是聾子。他自幼在家種田,沒有出過官祿布一步,平素只聽得懂花縣土話,其他什麼話都聽不懂。」陳德風彎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帥的話用花縣土話再說一遍給他聽,要他務必從實招供。」

  「是!」陳德風又一鞠躬。

  經陳德風翻譯,洪仁達終於聽懂了,「小人名叫洪仁達。」

  「你是洪秀全的什麼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個娘所生,老三是另一個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麼官?」

  「老三先封大哥為安王,後改為信王,封我為福王,後改為勇王。九爺,其實我和大哥一世種田,大字認不得一石,我們不曉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討幾個老婆。」洪仁達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盤算著如何保住這條命。他把責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愚昧無知的鄉巴佬。大堂裡的人都覺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聲來。曾國荃想:這樣的人居然也當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帳!

  「洪仁達,本帥問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歸的天。自三月底以來,天京被九爺圍得緊,老三知道仗打不贏,便急病了。我勸他吃藥,他不吃,他說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藥沒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裡,城裡四處火光沖天,老三以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殺了。」

  「洪秀全的屍體埋在哪裡?」

  「埋在新天門外禦林苑東邊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樹下。」

  「你可要老實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歸天后,是我抹的屍換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選定的。」

  洪秀全雖未生擒,卻可確認已死無疑,這是曾國荃今天審訊洪仁達的收穫。這樣一個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國荃沒有心思再審下去,吩咐押走。洪仁達心裡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砍頭,還有一個救命方子未拿出來,再不說就遲了。

  「九爺,小人還有一件事要稟告九爺!」洪仁達在堂下高喊。

  「你還有什麼事?」曾國荃沒好氣地問。

  「九爺,這是一樁絕密的事,你答應我不殺頭,我就告訴你。」

  曾國荃心想,這傢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說不定真知道些別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說吧,我不殺你。」

  洪仁達很高興,說:「這事只能對九爺一人說,不能給別人知道。」

  「你們都下去吧!」公堂裡除留下陳德風外,包括趙烈文在內,所有的人都走了。洪仁達湊到曾國荃身邊,悄悄地說:「禦林苑左側有一個牡丹園,牡丹園正中有一塊簸箕大的空地,從這塊空地挖下去,有三個大酒罈子。這是我上個月見天京危急時,偷偷埋進去的,裡面裝了這十多年來老三賞賜給我的珍寶。這批珍寶究竟值多少錢我也不知,只記得老三有次對我說,他賞給我的東西比別人都多,他說我的財產可以勝過前代一個叫石崇的人,又說我是天下最有錢的人。九爺,我現在願用這三壇珍寶來贖我的命。那三壇珍寶都給你,你放了我吧!」

  曾國荃絕沒想到,審這個愚蠢的偽勇王倒審出一樁這樣的美事來,剛才審李秀成的煩惱早已飛到九天雲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帥不殺你,但你絕對不能再對別人說起這事。倘若本帥挖不到那三壇珍寶,看不把你碎屍萬段!」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點,曾國藩終於將堆積如山的文件批閱完畢。他走出房門,來到後院。但見星月滿天,萬籟俱寂,心裡頓時有一點寧靜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處開挖地道,城破就在這幾天。他望著夜空,心裡說:「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殺賊,為你讀一篇名文助戰吧!」他重新走進簽押房,拿出《資治通鑒》,翻出寫赤壁之戰的那一篇來。他希望九弟如同當年的周瑜火燒赤壁那樣,取得攻克金陵的勝利,日後也能焜耀史冊。曾國藩先是輕輕地念著,慢慢地興致高漲,竟高聲吟唱起來。

  「大人,剛才信使送來九爺的急信。」荊七捧著一封信走過來。

  「快給我!」曾國藩心裡一跳,深夜送信來,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的事。兵機瞬息萬變,不可預料,難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國藩的一顆心幾乎懸到喉嚨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習慣,一把從荊七手裡搶過信套,用力撕著,手在微微抖動。

  信套紙很結實,一次沒撕開,他又撕一次。信箋出來了,是沅甫的親筆:「十六日正午,我吉字大營轟開城牆,攻佔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國藩喃喃念了兩遍,便覺一口痰湧上胸頭,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荊七不知出了什麼事,慌得趕急上前,雙手將曾國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濕毛巾,擦拭臉和手。荊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國藩的手,卻冷冰冰、涼颼颼的。荊七害怕了。

  「你到哪裡去?」荊七剛要出門,曾國藩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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