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八一


  「大人,你老醒了。」荊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邊,「大人,剛才把我嚇死了,見你老總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沒事。你也去睡覺吧,明天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剛才昏倒的事,聽到了嗎?」

  荊七答應一聲,關好房門,到旁邊耳房裡睡覺去了。曾國藩躺在竹床上,深為自己剛才的失態而羞恥。平日讀《晉書》,曾為謝安一句「小兒輩已破賊矣」,數度拍案叫絕。那是一場關係到國家存亡、謝氏家族興衰的重大戰爭,且事前並無把握,謝安居然在接到侄兒的捷報時,照樣下完棋,只徐徐說出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來。這是何等樣的胸襟,何等樣的氣度啊!曾國藩也曾多次設想過,有一天接到九弟從金陵前線來的捷報時,也要像謝安一樣,毫不經意地告訴身邊的僚屬,可是剛才呢……幸好只有荊七一人在旁,連兒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將作為笑柄廣為傳播,一直傳到子孫後代。

  略微舒服點後,曾國藩再也不願躺在竹床上了,他起來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著跳躍的燈火,心馳神往,浮想聯翩。他想起在湘鄉縣城與羅澤南暢談辦練勇的那個夜晚,想起郭嵩燾、陳敷的預言,想起在母親靈柩旁焚折辭父、墨絰出山時的誓詞,想起在長沙城受到鮑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後裔贈送寶劍時的祝願,想起江西幾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殺的恥辱,想起重回荷葉塘守墓的沮喪,想起複出後的三河之敗,想起滿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圍金陵以來為之提心吊膽的日日夜夜,一時百感交集。曾國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後禁不住潸然淚下。他感到奇怪,這樣一樁千盼萬盼的大喜事,真的來到了,為什麼給自己帶來的喜悅只有兩三分,傷感卻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紀澤來到父親房裡請安。見父親如同往日一樣,端坐在書案前,臨摹劉石庵的《清愛堂貼》。在紀澤看來,父親寫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學別人的字了。看著父親頭上滲出一層細細汗珠,一向對父親崇拜至極的曾紀澤,此時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親大人安好!」紀澤重複著每天早上的現話。

  「起來多久了?」曾國藩問,頭沒抬,手仍在寫。

  「有半個時辰了。」紀澤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國藩規定兒子早晨起床後要到戶外去散步,晚飯後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沒有走多遠,就在西門外小池塘邊轉了轉。」

  「昨夜你九叔來了一封信。」曾國藩筆仍未停。

  「九叔信上說了些什麼?仗打得順利嗎?」紀澤急切地問。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國藩邊說邊用力寫了一橫,臉色平靜得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九叔打下了金陵!」紀澤簡直不敢相信,隨即他就覺得這個語氣不對頭,對父親的話還能懷疑嗎?父親常常教導自己,為人要誠敬,要勤奮,誠敬從不打誑語做起,勤奮從不晏起床做起。父親難道還會打誑語嗎?何況這樣大的事情!紀澤興奮萬分,高聲喊起來:「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國藩威嚴地斥責,「大喊大鬧,成何體統!」

  「是!」紀澤意識到自己的不應該。父親常說舉止要厚重,怎麼又忘記了!

  「你去告訴楊國棟、彭壽頤等人,我在這裡等他們。」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安慶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兩江總督衙門張燈結采,鞭炮連天,幕僚們彈冠相慶,喜氣融融。曾國藩的簽押房賀客絡繹不絕,道喜聲、頌揚聲洋洋盈耳。曾國藩始終以素日一貫的凝重、從容的態度接待,只是臉上增添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過幾天,曾國荃又送來一封詳細的信,報告內城也已拿下,並附來一迭厚厚的保舉單。彭壽頤等人按照這封信的內容擬好了報捷折。對奏稿的審閱,曾國藩歷來十分慎重,今天這份摺子非比尋常,他關起房門,謝絕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

  奏稿自然擬得很好。條理清晰,文句流暢,對自六月份以來各種攻城的準備,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馬勇猛攻城以及進城後的劇烈搏鬥,都寫得具體扎實,且主次詳略都很得當,雖然比往日的奏摺要長些,但這樣一件大喜事,長些也是應該的。要說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偽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國荃信上說,偽幼主據傳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說已自焚于宮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證實。彭壽頤等人對此如何措詞拿不定主意。這是一件大事。既已寫偽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偽幼主呢?曾國藩想,偽幼主是個未滿十六歲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亂中,能有什麼作為,死的可能性極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為了使勝利顯得更圓滿,曾國藩在中間添上一句:「城破後偽幼主積薪宮殿,舉火自焚。」想想覺得不妥,因為畢竟沒有確證。他又在前面加上「據城內各賊供稱」七個字,今後實在不是這回事,也好有一個轉圜。曾國藩將修改後的奏稿再從頭至尾讀一遍,覺得事情是敘述清楚了,但意猶未盡。古往今來,這樣的奏摺能有幾篇!當年的翰林院侍講學士,決心親自寫一段動人的文字接在後面,讓它與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勳相匹配,成為一篇傳播海內、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國藩背手在室內踱步,時時撫摸近來大為稀疏的長須,口裡喃喃念著,然後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筆來,在奏稿後面補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十有五年,竊據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內,神人共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屢次削平大難,焜耀史篇。然如嘉慶川楚之役,蹂躪僅及四省,淪陷不過十餘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躪尚止十二省,淪陷亦第三百餘城。今粵匪之變,蹂躪竟及十六省,淪陷至六百餘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開方守馮官屯、林啟容守九江、葉芸來守安慶,皆堅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萬餘賊無一降者,至聚眾自焚而不悔,實為古今罕見之劇寇。」

  將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來作比較,更突出了平定長毛的功勞之偉,曾國藩覺得這段話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誇之嫌,招來物議,於是乾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蕩平,剷除元惡,臣等深維其故,蓋由我文宗顯皇帝盛德宏謨,早裕戡亂之本。宮禁雖極儉嗇,而不惜巨餉以募戰士;名器雖極慎重,而不惜破格以獎有功;廟算雖極精密,而不惜屈己以從將帥之謀。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從舊章而加之。去邪彌果,求賢彌廣,用能誅除潛偽,蔚成中興之業。巨等忝竊兵符,遭逢際會,既慟我文宗不及目睹獻馘告成之日,又念生靈塗炭為時過久,惟當始終慎勉,掃蕩餘匪,以蘇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憂。」

  寫好後,曾國藩念了一遍,覺得這篇奏疏真個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了,尤其對「宮禁雖極儉嗇」以下三個排比句甚為滿意,心想,當今疆吏能寫出這幾句話來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還有一個會銜的問題,幕僚們不能作主。按道理說,由曾國藩領銜,曾國荃、彭玉麟、楊嶽斌會銜最好。

  曾國荃功勞最大,應置會銜者的前列;彭玉麟、楊嶽斌攻下九洑洲,肅清江面,直接保證了陸路的進攻,厥功甚偉,也理應會銜。但曾國藩想得更深。自從咸豐二年出山以來,凡有大勝仗,報捷折中他從未單獨領銜。塔齊布在時,他和塔一起領銜,並將塔排在前;塔死後,攻下安慶時,他和胡林翼一起領銜,又將胡推到前面。曾國藩這樣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獨佔的器量,贏得朝野一致稱讚,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膽相助。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單獨領銜,順手牽來了湖廣總督官文,把官文置於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報捷折處理好後,又開始審閱保舉單。曾國荃開來的保舉單多達三十二頁,近二千人。曾國藩明知其中有許多金益民一類的人,並預料到保舉如此之濫,日後必然招致口舌,但現在也只得照此上報。由保舉單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樣地歡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謙虛謹慎,而這點,自小不受約束的九弟恰恰不會想到。應該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國藩想。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鳥叫聲。他推門一看,原來是一群喜鵲繞著院中涼亭在驚慌失措地亂飛亂叫。涼亭年久失修,將要倒塌,府裡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現在幾個人正在搬拆,用竹杆搗毀築在亭頂上的喜鵲窩。眼看著窩中的枯枝茅草紛紛落地,一個個鳥蛋摔得稀巴爛,喜鵲們圍著涼亭發出悲哀驚恐的號叫。大喜日子裡,總督衙門出現一幅這樣的慘景不是好事,曾國藩心中憮然。他把荊七叫過來說:「去告訴他們,涼亭不要拆了,鳥窩也不要搗毀,打碎的蛋掃乾淨,莫讓這些喜鵲看了傷心。」

  安慶內軍械所製造的「黃鵠」號小火輪,順水在長江上飛快地行駛,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張楓嶺。曾國藩坐在艙裡,對徐壽說:「到底火輪走得快,若是坐木船,這會子鯽魚灣都到不了。」

  徐壽興奮地說:「若一路順利的話,掌燈時分就可以到下關。」

  「黃鵠號比洋人的輪船慢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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