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六四


  「有人在那兒。」彭玉麟提醒劉連捷。二人走近看時,果然見一個年在六十歲以上的老漁翁,安詳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垂著一根長長的釣竿。

  「老伯伯釣了多少魚啦?」彭玉麟操著少年時代在舅媽家裡學會的蕪湖話問。蕪湖與金陵相隔不遠,口音接近,老漁翁沒有懷疑他們是異鄉人。

  「今天刮什麼好風,把兩位老弟吹過來了!這塊坐坐。」老漁翁指著斜對面一塊大青石,對彭玉麟、劉連捷說。他在這兒釣魚,三五天不見一個人是常事,更莫說有人主動向他打招呼了,真所謂空谷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對彭、劉很熱情。

  「聽說這裡有好野物,走了幾十裡路趕來,老半天見不到一個人,沒有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姜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緊挨著老漁翁坐下,一邊拿起魚簍看,見裡面盛著大半簍魚。

  「老人家的釣術很高喲!」

  受到稱讚,老漁翁越加高興:「不瞞二位說,這裡野物並不多,但魚多。尤其是我坐的這個地方,有個小小的漩渦,四面八方的魚都趕到這塊來了,每天都可以釣到二三十斤。」

  「這麼多!」劉連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鄉話,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識到失言,於是閉住嘴不再說了。這句話只有三個字,老漁翁根本沒有聽出語音來,接著說:「吃是吃不完,兵荒馬亂的,賣也賣不起價,送些給別人,剩下的就曬乾,日後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邊只有這個老漁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釣,一定曉得些內情,必須抓住不放,從他口裡挖出些東西來。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腸好,這麼活鮮鮮的魚白送給人,真少有!老伯,聽說釣魚中的學問大得很,你老給我們傳授點吧!」

  「釣魚又不是讀書做官,有什麼學問不學問,天天釣就是了。天長日久就釣出來了,哪裡是講得出來的!」老漁翁憨厚地笑著,彭玉麟想他說的是實話,想了片刻,說:「老伯,我聽人念過一首釣魚歌訣,你老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釣魚還有歌訣?你念出來給我聽聽。」老漁翁顯然很有興趣。

  「好,老伯請聽。」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釣魚釣魚,心神專一。春釣淺灘,夏釣樹蔭,秋釣坑潭,冬釣朝陽。春釣深,冬釣清,夏池秋水黑陰陰。春釣雨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深水釣邊,淺水釣淵,雨季魚靠邊。魚兒頂浪遊,釣魚迎浪口。釣翁釣翁,莫釣南風。西風要到酉,釣魚切勿守。輕提慢慢動,魚兒上釣勤。水下小魚多,大魚不在窩。」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漁翁大笑,滿臉皺紋又多又深,像一塊石磨似的。「我釣了幾十年的魚,人蠢,編不出這樣好聽的歌訣,只知道魚跟人一樣,冬天怕冷喜太陽,夏天怕熱躲蔭涼。眼下天氣熱了,我就在這塊釣,這裡樹木多,蔭涼,魚就趕到這塊來。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塊釣。」老漁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塊樹少,陽光多,魚都往那塊趕。」

  「這就是老伯的訣竅。」彭玉麟忙恭維。老漁翁很開心,說:「眼下正是鰣魚入江產卵的時候,我還常常釣到鰣魚。這種魚別處釣不到,就這個小漩渦有。告訴了兩位老弟,你們可別說出去噢!」

  老漁翁的胸懷坦蕩使彭玉麟感歎起來,到底是與明月清風作伴的人,無機心,無憂愁。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漁翁從水中撈出一隻大竹簍來,笑嘻嘻地打開簍蓋,裡面有五六條近兩尺長的大鰣魚在跳動,陽光照著銀白色的魚鱗,甚是逗人喜愛。

  「老伯伯,這幾條鰣魚大概要賣得兩把銀子吧!」彭玉麟在蕪湖生活過,知道長江中的鰣魚是一種名貴魚,尤其以揚子江這一段的鰣魚味道更鮮美,更值錢。

  「不瞞兩位老弟。」老漁翁得意地笑著,指了指對面的九洑洲說,「明天我給洲上的洋大人送去,他要給我二兩銀子。」

  「你是說這個洲上的洋大人?」如同進山探寶的人驀地發現尋找了多久的寶物,彭玉麟心裡歡喜極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據說是英國佬。還有一個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們兩個人都要吃我釣的活鰣魚。洋大人說他到過很多國家,吃過很多山珍海味,再沒有比我釣的鰣魚更好吃的了。這次積了半個月,明天一早給他送去。賣了魚後,我去買酒割肉,兩位老弟就在我這裡住兩天如何?」

  「多謝老伯。我們也是兩個酒鬼,葫蘆裡正裝著一壺好酒,宰了這只野兔,烤了它下酒吧!」老漁翁的話提醒了彭玉麟,忙拉著他來到一塊沙礫地。劉連捷拔出腰刀,三刀兩下地剝了野兔的皮,將彭玉麟拾來的乾柴架起來,燒火烤肉。不一會,河灘上飄出一股兔肉香,三個人用手撕扯著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來。幾口酒喝下去,彭玉麟與老漁翁仿佛成了相交幾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伯,你怎麼會與洲上的洋大人相識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這洲上的人。」老漁翁的臉開始泛紅,看來酒量並不大。

  「九洑洲上還住著人家?」彭玉麟驚問。

  「怎麼沒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幾戶的。咸豐三年,城裡的太平軍上了洲,在洲上修堡壘,我們都扛過石頭。太平軍很和氣,幫他們做事都給錢。那時洲上的軍隊不多,我們也都照樣住著,在洲上種菜喂豬,賣給太平軍,日子過得比先前好。去年,說是朝廷派曾九帥帶兵來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軍隊就一下子增多了。」

  「現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趕緊抓住這個話題提問。

  「很多,我也不知道確數,總有一萬多吧!」老漁翁順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裡,快熄的火又重新燃起來。「洲上也來了新頭領,大頭領稱楚天義,二頭領便是剛才說的洋大人。洋大人要我們統統都搬走,說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們十多戶人家都搬了。我家搬得不遠,離這裡只有四五裡路,心想暫時住住,打完仗後還得上洲種莊稼。我也沒有別的事做,就天天到這塊釣魚。有一天,洋大人見到了我釣的鰣魚,問我這是什麼魚。」

  「老伯,你還懂洋話?」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說得有味,我這個糟老頭還能聽得懂洋話麼!是這個洋大人會講中國話。你們大概沒聽過洋人講中國話吧!那真講得好,比我們中國人還講得好聽。」老漁翁今天特別快樂,「我說這魚叫鰣魚。洋大人搖搖頭說從沒見過,好吃嗎?我說最好吃,你拿一條去吃吧!我從魚簍裡抓起一條尺多長的鰣魚遞過去。洋大人笑著說我收下了,給你錢。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給我。你們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搖搖頭。

  「五百文!」老漁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賣,一百文還賣不到。第二天,洋大人派人找我,說魚味道好得很,要我每個月送兩次魚給他,魚要大的,就按昨天給的價,每條五百文。哪裡去找這麼好的生意!我滿口答應。」

  「噢,是這樣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著對面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說。過一陣子他又問,「老伯,你們過去住在洲上,是怎麼到岸上來的,划船過來嗎?

  「不,我們不坐船!」

  「不坐船?」劉連捷是個急性子人,忘記了剛才的失言,又脫口而出一句湘鄉話。彭玉麟忙接過去:「老伯,你方才說不坐船,那又怎樣上得岸呢?」

  「我們靠兩隻腳走。」老漁翁笑嘻嘻地,好像在賣弄關子。

  彭玉麟、劉連捷不解地望著他。「老弟,你們不住這裡,當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條路與岸上相連的。」

  有一條路?探寶的湘軍將領們又挖得了一件寶物。

  「九洑洲與江岸相隔的這一段,水淺,底下都是爛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條路,有四五尺寬,車馬都可以走。」

  「為何現在沒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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