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五八


  「鐵片炸開,十幾丈遠的人都會被打死!」「可不,真是個厲害的東西!」「有了這種東西,再也不怕長毛人多了。」

  像煮開一鍋水一樣,將領們又情不自禁地議論起來,個個臉上笑逐顏開。

  「現在就由炮手放幾個給大家看看。」華蘅芳說完,三個炮手走到田雞炮的旁邊。一個炮手象起一袋炸藥,一個炮手拿起一個炮彈,都從炮口裡向下塞,先塞炸藥,再放炮彈;放進後,又用一根粗長木柱從炮口裡伸進去,用力搗緊。抽出木柱後,這兩個炮手都退到一邊。這時,第三個炮手來到炮身引火口。將要引火時,華蘅芳擺擺手,對大家說:「各位看清了,前方三百丈遠處有一座磚石壘起的屋子。開炮後,再來看看效果。」

  說完發令點火。只見火光一閃,一陣劇烈的響聲從炮身裡發出,眨眼功夫,遠處傳來一聲雷鳴。大家看時,目標處磚石橫飛,濃煙滾滾。一百多名將領全都興奮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歡呼聲、喝采聲、鼓掌聲驚天動地。待硝煙稍稍變淡後,大家便飛奔著向前方跑去,果然見一座磚石木房被轟去了一角。劉連捷、彭毓橘等人在屋邊尋到好幾片鐵塊,那正是炸開後的彈片。一連又放了三個,都像第一個一樣,傳來三聲炸雷,燃起三堆濃煙,最後將那座房子夷為平地!

  各路將領都擁向楊國棟、華蘅芳等人,問造了多少個。李臣典霸蠻,不容分說地將竹筐裡剩下的五個炮彈雙手捧起,飛也似地跑了。曾國藩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笑容滿面地說:「各位都看到了吧!開花炮比實心炮強十倍還不止。內軍械所已經試驗成功了,就不愁大批生產。以後每天造出十幾個來,一個月就可以造出三四百個,都會發給各位的。我已叫李少荃在上海向洋人購買三百尊田雞炮,買來後也會分給各位,今後對付長毛就更容易了。」將領們又一陣歡呼。曾國藩繼續說:「前幾年去世的魏默深先生,是我們湖南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說過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話,可惜這句話未被世人重視。洋人在製造槍炮輪船方面比我們能幹,這是事實。其實,火炮本是我們中國人最先造出來的。大家知不知道,南宋時有個叫陳規的人,將火藥填塞在竹子裡,然後點燃火藥,竹杆裡噴出火來。一百年後,就離我們安慶不到五百里遠的壽州,又出現了突火槍,內裝火藥彈丸,這就是今天洋人槍炮的鼻祖。那個時候,洋人還不知道火藥是什麼東西。」這時,將領們都笑起來,佩服總督大人知識的淵博。

  「後來,洋人走到我們前面去了。我們不能制止洋人的前進,但我們可以學習洋人的技術。洋人並不比我們多長一個心眼,他們能做到的事,我們也可以做到。現在製成了開花炮彈,下一步就要製造炮身,再下一步就要造輪船,先用它來對付長毛,再用它來對付洋人,這就是魏老先生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將領們熱烈地鼓起掌來,經久不息。待掌聲平定後,曾國藩又笑著說:「內軍械所的幾位先生製造了開花炮彈,功勞極大,除每人獎給一百兩銀子外,我還要送給他們一件禮物。」

  這時王荊七走過來,遞給曾國藩一根兩尺來長的鐵筒。曾國藩舉著它問:「諸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嗎?」眾人齊搖頭。

  「這是千里鏡,用它看東西,五六裡路外走過來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人堆裡一片稱讚聲。

  「少荃到上海後,英國海軍司令何伯送他兩個千里鏡,他又轉送一個給我。今天我把它轉送給內軍械所,以後檢驗開花炮效用,就不必跑路了,站在炮旁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東西很好。我已告訴少荃,叫他不惜重金向何伯買幾十個來,諸位打仗正急需它。現在大家可以輪流來看看。」說完,曾國藩將千里鏡遞給將領們,每人都看了一眼,無不驚歎。

  千里鏡再次傳到曾國藩的手中,他興猶未盡,又發出一通出人意料的議論來:「不知各位看後有什麼感覺?我看後心裡想,不論鋼鐵、玻璃等物,一經洋人琢磨成器,便精耀奪目,我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天下之物,凡加倍磨冶,皆可變換本質,別生精彩,何況人之於學!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必憂慮不能變化氣質,超凡入聖?我從青年時代便有志於學,但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依然如故,學業一無可取。看到這具千里鏡,我覺得慚愧。」田雞炮周圍的湘軍、綠營高級將領們聽了兩江總督這番由千里鏡聯想到求學進德的話,無不感歎萬分。李善蘭見曾國藩今日興致這樣高,在回衙署的路上,悄悄地對他說:「中堂大人,四年前我和偉烈亞力將《幾何原本》剩下的九章譯完,當時承松江韓祿卿資助,刻印了一百本。前向祿卿來信,說版毀於戰火。我一貧如洗,無力再刻,中堂大人能否撥點銀子……」

  「行!你看要撥多少?」不待李善蘭說完,曾國藩欣然答應。

  李善蘭很是感激,忙說:「前次刻用了二百兩銀子,印用了五十兩,這次我想多印一百部,刻印合起來要三百兩銀子。」

  「好,我給你四百兩銀子,另一百兩算是給你的潤筆。」

  「謝謝中堂大人。」李善蘭感激不盡地說,「我不要潤筆,加那一百兩銀子就可以印四百部了,廣贈有志學子,使洋人的絕技讓更多人掌握。不過,我有個請求,請中堂大人賜一篇序言。」

  曾國藩為李善蘭的學者情操所感動,懇切地說:「你們繼續利瑪竇和徐光啟的未竟事業,將造福於我中國子孫後代,我理應為你們作一篇序言,可惜我平生對天文歷數一竅不通,寫些什麼呢?」走了幾步,又站住,望著李善蘭說,「壬叔,假使你不在意的話,紀澤過兩天就會來安慶,他對這些東西懂一些,就讓他先擬個稿,我再潤潤色,用我的名義刻出去,好嗎?」

  「能借得長公子的大筆,當然是很好的,何況中堂大人還要親自潤色,太謝謝大人了!」李善蘭情緒激動地說。

  安慶幕府聚集著眾多全國一時俊傑,使一向愛才惜才的曾國藩頗為以此自豪。他素來重視對子弟的教育。長子紀澤今年二十四歲了。前次鄉試未中,作父親的不以為然,兒子的情緒卻受到影響,來信中有些抑鬱之詞,父親覺得對兒子有虧欠。咸豐二年,紀澤十四歲,正是求學的黃金年代,不幸離開了京師。這些年,他帶兵打仗,已置身家於不顧,更談不上對兒子的教育了。兒子天資聰穎,也知上進,只是家鄉無良師。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僅害了兒子,作父親的也會後悔不已。現在這裡名師如林,嘉朋如雲,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處,時常加以點撥,真正是課子的好環境。為此,他要兒子割捨燕爾新婚的情絲,速來安慶求學。

  半月前,紀澤到了安慶,隨行的還有南五舅的獨子江慶才。江慶才小時候因家境不好輟學務農,後來靠著曾國藩的接濟,又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但終因基礎太差,長進不大。

  江慶才一見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說父親臨終時一再要他來找表哥,謀一分差使,免得再在鄉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國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沒有一口回絕,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總督幕府重金聘請、多方羅致四海才俊,對於前來投奔的,只要有一技之長,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絕,但對無能之輩,庸碌之徒決不收留。曾國藩的觀點是:牛驥同槽,庸傑不分,必然使英雄氣短,才士齒寒。

  半個月來,曾國藩有意識地考察了江慶才,交給他幾件事,都不能辦好;性格又疏懶、褊急,愛以總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飯時,親眼看見他將飯碗裡的穀一粒粒挑出來,丟到腳底下。曾國藩心裡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飯時遇到穀,總是去掉穀殼,把裡面的米嚼碎咽下,從未連米扔掉過。

  一個貧苦出身的人,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國藩於這件小事上看出江慶才不堪造就。昨夜為此事思考很久,終於下決心了:儘管南五舅有恩于前,儘管江慶才是至親,也決計打發他回家,安慶幕府不能留下這個闒冗。今天一大早,曾國藩跟表弟好說歹說談了半個時辰,又從積蓄中拿出一百兩銀子,又親自寫了「世事多因忙裡錯,好人半從苦中來」的對聯勉勵他,總算把表弟說通了。

  處理好這件事後,曾國藩開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課——臨帖。這些日子臨的是劉墉的《清愛堂帖》,這是紀澤帶來的。

  去年,卜居寧鄉善嶺山的唐鑒,以八十四歲高齡謝世。曾國藩接到訃告後十分傷心,命紀澤代他到寧鄉弔唁。唐鑒的侄兒將一本字帖交給紀澤,說是伯父生前叮囑的,此帖留給曾制台。這本字帖就是《清愛堂帖》。

  曾國藩接過這本字帖,唏噓良久,二十年前從鏡海師研習程朱理學、探討前代興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宛如昨天。這本字帖,他曾在唐鑒的書齋裡多次見過。後來唐鑒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國藩那年回家守母喪時,還特為到善化把它借來,細心臨摹過一段時期。劉墉號石庵,諡文清,乾隆朝大學士,書法冠絕一時。《清愛堂帖》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書法藝術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對唐鑒瞭解甚深的曾國藩,知道老師如此鄭重地將這本字帖作為遺物留給自己,決不僅僅只在臨摹觀賞,一定另有深意。但鏡海師死前兩年已不能作字,又沒有遺言留下來,這中間的深意究竟是什麼?半個月來,曾國藩天天臨《清愛堂帖》,天天對帖思考,卻始終沒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靜氣地臨摹了兩刻鐘後,又對著字帖深思起來。劉石庵的字,粗看起來天趣自然,有小橋流水、遠山淡墨之意境,細究則筆筆剛健,字字雄放,包含著黃河長江般豪壯氣概。他將帖子又從頭至尾一字一字地鑒賞一遍,看完後,又對整頁整頁作一番鳥瞰。忽然,如同一道陽光射了進來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趕緊拿出日記本來,記下今天這個不尋常的頓悟: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寫完,又輕輕讀了一遍,在「含雄奇於淡遠之中」一句下畫了幾個圈。他十分欣賞這句話,自認這是個很大的發現。一時思緒泉湧,不可遏止。他奮筆續寫:昔姚先生論古文之道,有得于陽與剛之美者,有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劃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寫下去:作字之道須陽剛陰柔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矣。

  他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中,而達之於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

  曾國藩把這幾段聯起來讀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對字、對詩、對文的研究突然進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難道這就是鏡海師的深意嗎?鏡海師一生以國計民生為重,以培養學生的人格為重,素來視詩文字畫為末技;而自己這幾年來位居總督,帶兵十萬,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書生了。顯然,鏡海師的用意還不在於此。曾國藩離開書案,在房子裡慢慢踱步。走了幾步,他驀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與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於淡遠之中,文可含陽剛于陰柔之中,那麼為人為什麼不可以如此呢?曾國藩明白過來,也喜悅起來,在日記的結尾處,迅速添上兩句話:「含剛強於柔弱之中,寓申韓于黃老之內。斯為人為官之佳境。」像一個高明的畫師終於完成了最後最得意的一筆,整個畫面瞬時光彩奪目,曾國藩覺得今天這篇日記也因這兩句話而滿篇生輝。他心裡想,鏡海師送帖的深遠意義,可能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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