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五七


  李鴻章一驚,暗想:左任浙撫,看來一定是老師的推薦;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適,但他既然不受皖撫,自然也不會受蘇撫。停了一會,李鴻章神秘地說:「恩師,有一個人倒挺合適,不知恩師想到過沒有?」

  「你是講哪一個?」

  「林文忠公之婿、前贛南兵備道、門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風,耿介忠直,又在恩師幕中辦過軍務,受過恩師的感化,派他去任蘇撫也很適宜。」

  「幼丹是不錯。」曾國藩望著樓下江面上緩慢行駛的一隊帆船,似不經意地點了點頭。沈葆楨早已在他的巡撫人選中,只是沈更適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這尚在擬議中,不能說。

  「還有人嗎?」

  李鴻章沉吟片刻,說:「門生平日對人才留心不夠,一時想不出了。」

  曾國藩笑著說:「此人遠在千里,近在眼前。」

  「恩師指的是門生?」李鴻章大吃一驚,渾身血液立即沸騰起來,臉和脖子都漲紅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細,勁氣內斂,現又統率淮軍人上海,你才是最合適的蘇撫人選。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薦你。」

  這是李鴻章幾分鐘之前根本不敢想像的事,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用兩隻充滿著光彩和淚花的眼睛,無限感激地望著勝過父親的恩師。

  「何桂清的事,你說對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幾天皇上詢問我的看法,我奏了這樣兩句話:『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宜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定功罪,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看來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國藩仍以平淡語氣說,「薛煥固然與何桂清為同黨,但此人與恭王關係極其親密。撤了他的蘇撫,卻依然叫他以欽差大臣經辦東南沿海及長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務,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理。你想想,若無恭王在後作靠出,薛煥能得到這個肥缺嗎?少荃啦,我告訴你,說不定薛煥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師,門生明白了,既然薛煥已卸去撫篆,專辦商事,門生也無必要開罪他,將他供起來,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鴻章的腦子一點就通。

  曾國藩輕輕頷首,繼續說:「吳煦長期控制江海關,執掌上海財權,此人在經營上很有一套。聽說這次他竭力主張請湘軍進上海,又是他拿錢出來租洋船。這表明吳煦與何桂清有別。這個財神爺你要用。你一任蘇撫後,便奏請恢復吳煦藩司兼關道之職,將他緊緊拴住。

  「恩師,我明白了,不僅對薛煥、吳煦是這樣,對上海、江蘇官場原則上也是這樣,只要不是死心踏地跟著何桂清與我們作對的,門生一律都讓他保持原官不動,以便穩定人心,一齊對付長毛。」李鴻章真不愧為他恩師的高足,他能很快地舉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這個意思。」曾國藩高興地說,「看來你今後可以做個稱職的巡撫。」

  「恩師,門生儘管授道員一職多年,但其實沒有做過一天地方官,蒙恩師提拔,不久就要做巡撫了,門生心中究竟沒有底,不知要怎樣才能不負恩師的期望。」

  「少荃,你問得好。我今天擇其要端說幾條,你要好好記住。」曾國藩以手梳理鬍鬚,沉思片刻,不緊不慢地說,「督撫之職,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類,求之之道有三端。治事也有四類,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類,曰官,曰紳,曰綠營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訪查,曰教化,曰督責。採訪如鷙鳥猛禽之求食,如商賈之求財;訪之既得,又辨其賢否,察其真偽。教者,誨人以善而導之;化者,率之以親身。督責,如商鞅立木之法,孫子斬美人之意,所謂千金在前,猛虎在後。治事之四類,曰兵事,曰餉事,曰吏事,曰交際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簡要者,事雖千端萬緒,而其要處不過一二語可了。如人身雖大,而脈絡針穴不過數處;萬卷雖多,而提要鉤玄不過數句。凡禦眾之道,教下之法,要則易知,簡則易從,稍繁難則不信不從。綜核者,如為學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須月無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兩月又綜核一次。軍事、吏事,則月有課,歲有考;餉事則平日有流水之數,數月有總匯之帳。總之,以後勝前者為進境。這兩個四類三端,時時究之於心,則督撫之道思過半矣。近日來,我縱觀前史,總結出這樣兩句話:盛世創業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第一義;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少荃,我輩當此危難亂世,要做英雄,舍勞苦之外沒有捷徑,切不可以巡撫位高權重而稍有鬆懈。」

  這一番教導,使李鴻章對眼前這個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有「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之感。他深知這正是恩師一生的真才實學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學之不盡,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紙似地,將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這時,江面上汽笛長鳴,七艘洋船就要一齊起錨了。錢鼎銘走上三樓,對曾國藩說:「大人,洋船在催李觀察了。」

  「好,我們下去。」曾國藩和李鴻章並肩走下酒樓。五千淮軍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員列隊站在碼頭上,不斷地揮手致意,單等李鴻章一到便開船。曾國藩把李鴻章送到跳板邊,李鴻章一再打躬,請恩師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順風!」

  「恩師山之恩德,海之情誼,門生沒齒不忘!」李鴻章又一彎腰,發自肺腑地感謝。他正要轉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國藩叫住了:「少荃,忘記告訴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海,好比嫁女一般,豈能無一點嫁妝?我再送你三個營:楊鼎勳的勳字營,郭松林的松字營和程學啟的開字營,共一千五百人,隨後就到。」

  李鴻章先是欣喜,接著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調整了感情的變化,露出滿臉笑容來:「門生深謝恩師的厚待!」說完,轉身踏著跳板向洋船走去。

  自那次會面以後,容閎和曾國藩又長談了兩次。曾國藩認定容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給了他六萬五千兩銀子,要他到歐美去採購機器。容閎感謝曾國藩對他的信任,回到廣東香山老家,將老母安頓好之後,便揚帆遠行了。曾國藩又接受容閎的建議,在安慶城外建了一個軍火工廠,取名為安慶內軍械所,委派楊國棟負責,李善蘭、華蘅芳、徐壽等人參與,仿照洋人的辦法製造槍炮子彈。楊國棟也帶了三萬兩銀子,南下廣東聘請技師工匠,採買工具原料。楊國棟回來後,帶來十幾個匠師,安慶內軍械所紅紅火火地辦起來了。曾國藩每隔兩三天都要到軍械所去轉一轉,看一看,心裡想得很美妙:先把安慶這個廠辦好,培養一大批熟練的工匠出來,然後再在上海、武昌、長沙、南昌等地也開辦起來,慢慢地再擴大到全國去,這就可以製造出大量和洋人一樣的槍炮子彈來,以後還要造輪船,造鐘錶,造各式各樣的精巧器具,現在先用它對付長毛,往後再跟洋人爭高低,決勝負,不信中國就不可以徐圖自強。

  這時,左宗棠授浙撫、李鴻章授蘇撫、沈葆楨授贛撫的上諭也相繼下達。又批准新建淮揚、甯國、太湖三個水師。淮揚水師統領為黃翼升、甯國水師統領為李朝斌、太湖水師統領由彭玉麟兼任。不久,曾國荃由荷葉塘來到安慶,並帶來了新募的六千湘勇,加上吉字營和貞字營的原有人數,已達兩萬。現在,蘇皖贛浙四省的巡撫,或為朋友僚屬,或為門生部下,調度分派,猶如指臂,更兼陸軍壯大,水師齊備,文武同心,上下協力,應是謀取江寧首功的時候了。曾國藩召集湘軍高級將領和全體參與軍機贊畫的幕僚們,在安慶督署內日夜商討進兵江寧的大計,最後在汪士鐸提出的分佈攻守之策的基礎上,綜合其他人的有益建議,制定了三面並舉、五路進軍的用兵總計劃。

  三面並舉,即由以吉字大營為主體的湘軍從西面、以湘軍分支楚軍為主體從南面,以及以淮軍為主體從東面同時並舉,合圍金陵。這三方面的統帥分別為曾國荃、左宗棠和李鴻章。五路進軍,是指西面的四支陸軍和長江水師。陸路四支人馬:曾國荃由蕪湖、太平取秣陵為南路,鮑超由甯國、廣德進取句容、淳化為東路,多隆阿由廬州、全椒進取浦口、九洑洲為西路,李續宜由鎮江取燕子磯為北路。這四路以曾國荃的南路為主攻,其他三路為遊擊之師打援。鮑超、多隆阿、李續宜都想得攻克金陵首功,但掂一掂聲勢、實力,都不能跟曾國荃相比,也便罷了。

  會議完畢,各路將領都來向曾國藩辭行。曾國藩笑咪咪地對大家說:「明天一早都到閱兵場去,我請你們看個把戲,權且為各位將軍壯行色。」

  大家不知總督大人要玩個什麼把戲,都抱著好奇之心,第二天一大早便會齊在閱兵場。金保門外閱兵場,正中擺著一門擦得鋥亮發光的短炸炮。這種炮,將士們都稱之為田雞炮。

  因為它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角朝天,極像一隻前肢撐起的田雞(青蛙)。旁邊一隻大竹筐裡堆滿一筐新鑄的炮彈,每個炮彈上都圍著一條紅綢,十分引人注目。田雞炮的另一面放著壘起的一包包火藥。田雞炮的周圍放著幾排靠背椅,一百多名湘軍、綠營的高級將領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齊望著這門田雞炮和它旁邊的楊國棟、華蘅芳、徐壽、李善蘭等人。當曾國藩走進圈子中時,全體將官一齊站起。曾國藩以少見的喜悅招呼大家坐下,大聲說:「今天請各位來看看我們內軍械所最近鑄造的開花炮,這是若汀、雪村他們經過幾個月的殫精竭慮造出來的,前天已試驗過一次,放了三個,個個開花,今天大家也來開開眼界。開花炮是洋人造出來的,正式用在戰場上還不久,我國戰場上至今還沒有用過。前次楊國棟到廣東買了十幾個,又向洋人專家請教了製造技術,若汀、雪村將這十幾個洋開花彈一個個地拆開,仔細研究,終於造出來了。這在我們中國還是第一次,以後我們就可以成批生產了。現在請若汀先給大家講講。」

  高高瘦瘦的華蘅芳走到大家跟前,他的身旁跟著一個高大雄壯的兵士,兵士雙手捧著一個炮彈。華蘅芳指著兵士,操一口無錫官話說:「各位將軍,大家看這顆炮彈與諸位平時用過的有哪些不同。」

  將領們的目光都轉向兵士手裡的炮彈。有的喊:「這顆炮彈大些!」有的嚷:「這顆炮彈是長的尖的。」

  華蘅芳笑著說:「大家說的都對,這顆炮彈是比往常的炮彈都大,都長,頭子是尖尖的。這只是從外表看,最主要的是內裡的不同,它不是實的,是空的。」

  「空的?」「空的能殺傷人嗎?」將領們感到奇怪,紛紛議論起來。

  「它裡面裝了引信和炸藥,射出後,引信點燃裡面的炸藥,引起爆炸,整個炮彈都炸開了,就像開花一樣,所以叫做開花炮。」華蘅芳詳細地講解給大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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