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五九


  今天的這個早晨過得太有意義了,曾國藩的心情很舒暢,想起兒子來安慶這麼久了,也沒有好好地跟他談過話,吃過晚飯,他特地叫兒子到書房裡來。

  曾紀澤身子單薄,不及父親青年時代的厚實,五官與父親一個樣子,只是線條沒有父親的硬朗,顯得柔和一些。待兒子坐下後,曾國藩說:「我這一向很忙,也沒和你多說幾句話。那天到時,我忘記問你了,你在武昌以後坐的船是我原來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帥字旗,沿途這面旗幟張掛沒有?」

  「沒有。」紀澤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後說要掛起來,我沒同意。」

  「哦,要得。我還問你一句,我寫信要你不要驚動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嗎?」

  「兒謹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請一概謝絕,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門裡歇了一晚。」

  「要得,要得。」曾國藩點點頭,「甲三,我一再跟你說過,我不望子孫做大官,只望做明理曉事的君子。鄉試中不中,不是重要的,關鍵是把書中的道理參透,這一陣子心情舒坦些了嗎?」

  「兒子在家時,接讀父親手諭,已開朗不少。這次千里乘船來安慶,沿途見山川形勝,風光綺麗,心胸大大開闊了。」

  曾紀澤高興地笑著,臉上露出孩童般純真的光輝,使曾國藩十分欣慰。

  「這便是古人說的,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蘇子由說得好: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心胸一開闊,人的見識也就自然高了。從來功名乃天數,非強求可得,唯聖賢可學而至。我要你摹畫三十二位聖賢像,用心便在此。這三十二位聖賢,你都記在心中嗎?數出來給我聽聽。」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莊子、司馬遷、班固、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頤、張載、朱熹、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

  紀澤每數一個,曾國藩就扳下一個指頭,數到「王念孫」時,恰好三十二個。曾國藩感到滿意,說:「我寫了一篇《聖哲畫像記》,你拿去好好誦讀,以這三十二個聖哲為榜樣,時時鞭策自己。」

  「是。」紀澤答,那恭敬嚴肅頗像曾國藩祗領聖旨時的樣子。

  曾國藩又問了兒子關於叔祖父當時出殯安葬的情況,以及母親、四叔父和各位嬸母的飲食起居。

  「紀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紀靜一樣,只付二百兩銀子回家,陳家沒講空話吧?」

  「陳家倒是沒說什麼,旁人都不相信,說是大學士嫁女,只有二百兩銀子嫁妝,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紀澤笑笑說,「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賊偷了。」

  「紀耀哪有這種東西?」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是母親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錢重,用去二十兩銀子。為了這個金耳挖被偷,母親一連三個夜晚未睡好覺,淚流不幹。這事傳出去,大家都說大學士夫人竟為一個金耳挖這樣傷心,可見家中金銀不多。於是,二百兩銀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後紀琛、紀純、紀芬出嫁都以此為定例,一律二百兩。」

  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你們兄弟最近讀些什麼書。」

  「紀鴻跟鄧先生讀《詩經》《爾雅》,我在讀《漢書》。」

  「我生平最愛讀《史》、《漢》、《莊》、《韓》四書,你能讀《漢書》,我很欣慰。」曾國藩順手從案桌邊拿起一本《漢書》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堅持讀史書十頁。你現在無事,至少要讀七八十頁。讀《漢書》有兩種難處,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難解的句子多。你必須先通小學、訓詁之學,先習古文辭章之學,才能把《漢書》讀通。」

  「父親指教的是。兒子于小學、古文辭章之學基礎都不深厚。」

  「錢警石老先生、俞蔭甫、莫子偲等人都精于小學、訓詁之學,你遇有疑難,可多向他們請教。黎蓴齋、吳摯甫他們,年齡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卻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子的架子,平素多與他們相處。」

  「兒子讀書十多年了,總像還未得到讀書的奧妙似的,父親,這讀書到底有沒有訣竅?」這幾年來,曾紀澤一直在想這個事,今天可以當面向父親請教了。

  「讀書沒有訣竅,就在於熟讀深思,但要說一點沒有也不是。」曾國藩思索了一下,說,「依我之見,讀書的訣竅在看、讀、寫、作四字緊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這話我以前好像對你說過。」

  「我還想請父親詳加指點。」紀澤瞪著兩眼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這雙眼睛的外形與父親極像,但明顯缺乏父親那種威凜逼人的神采,而顯得柔軟溫和,它來自母親歐陽夫人的遺傳。

  「看,指的默觀,如你去年看《史記》、《韓文》、《近思錄》、《周易折中》,今年看《漢書》。讀,指的高聲朗誦,如《四書》《詩》《書》《左傳》諸經,《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譬如富家居積:看書則好比在外貿易,獲利三倍;讀書則好比在家慎守,不輕花費。又譬如兵家戰爭:看書好比攻城略地,開拓士宇,讀書則好比深溝堅壘,得地能守。二者不可偏廢。至於寫和作——」

  「寫和作不是一回事嗎?」紀澤插話。

  「不是一回事。」曾國藩溫和地對兒子說,「寫,是指抄寫。對於好的文、句和章節,不但看、讀,還要寫,將它抄一遍,記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隸,你都愛好,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寫字遲鈍,吃虧不少,你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著不動,還只能寫八千。」

  「努力練,可以做得到的。羅伯宜抄奏摺,一天能抄一萬二,晚上還可以陪我下圍棋。」曾國藩拿出一份羅伯宜剛抄好的普通奏摺給兒子看,「羅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沒有差錯,一篇奏摺抄下來,一個字不改,我每個月給他三十兩銀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氣,說羅伯宜年輕,沒有別的長處,就這點能耐也拿這多銀子。我說,他這點長處就值得拿三十兩銀子,用人如用器,這個長處對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紀澤細看奏摺,字果然寫得好,一個個蠅頭小楷,又端莊又秀美,令人歎為觀止。他心裡想,這裡人才的確不少。

  「至於作,是指的作詩文,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駢體文,這些都要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作詩文宜在二三十歲前立定規模,過三十則難長進。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這時不試為之,則此後年紀大了,愈發不肯為了。」

  「父親教導的是。」紀澤說,心裡想:「難怪四叔父從不作詩文,遇有應酬,總是推給我,大概是年輕時沒有立定規模,現在年歲大了,怕醜的緣故。」

  「父親,剛才你所教導的看、讀、寫、作四字訣竅,為兒子迷途指津。兒子素日讀書,對於書上講的,常常覺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細思想起來,又無甚心得,這不知是什麼原因?」

  「你的這個困惑,我在年輕時常常遇到。」曾國藩又擺出他慣常的姿態,伸出右手慢條斯理地梳理鬍鬚,「朱子教人讀書,曾講過八個字: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虛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見,虛懷若谷。涵泳二字最不易識,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體驗出。所謂涵者,好比春雨潤花,清渠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則好比魚之游水,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沖有『濯足萬里遊』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也是說人性樂於水。善讀書,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稻如花如魚如濯足,則大致能理解了。切己體察,就是說將自身置進去來體驗觀察。好比《孟子·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年輕時讀這兩句話無甚心得。近年來在地方辦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於道,在下之人必遵守於法。若每個人都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將淩上了。我想你讀書無甚心得,可能在涵泳、體察二語上注意不夠。」

  曾國藩對兒子的這番詳盡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讀書幾十年來的切身體會,對兒子極有啟發作用。曾紀澤認為這是他今天與父親長談中獲益最大的部分,他決心按照父親所教的,將過去所讀的書再好好溫習一遍。

  「早兩天,李壬叔要我為他翻譯的《幾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難住了。」隔了一會,曾國藩又對兒子說,「我生平有三恥: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恒星五緯亦不認識,這是一恥;作事有始無終,這是二恥;練字不能成自己的一體,又慢而廢事,這是三恥。現已過五十,要洗去這三恥,已不可能了,希望寄託在你們兄弟身上。壬叔的這篇序,就由你去寫。你通過寫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學習天文曆算。他們都是海內最負盛名的專家,學好了,也就為父親洗去了這個恥辱。你做得到嗎?」

  「兒子一定努力做到。」望著父親慈愛期望的目光,曾紀澤硬著頭皮答應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曾國藩說著站起來,曾紀澤隨後站起,向父親行了禮,轉身出門。

  「甲三!」曾國藩叫住兒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講,你的毛病在舉止太輕,語言太快,要你舉止穩重,發言訒訥。今夜你的發言倒還可以,但走路仍是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改。」

  紀澤垂手低頭,接受父親的教訓。曾國藩盯了一眼兒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說,「你這身打扮也太鮮麗了,明日要換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貴氣習,則難望有成。我現在忝為將相,所有衣服加起來值不得三百兩銀子,你們兄弟要謹守我家世代儉樸之風,這也是惜福之道。懂嗎?」

  「懂!」紀澤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國藩輕輕地對兒子一揮手。

  待紀澤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關好門窗,走進臥室。陳春燕提來一桶熱水,幫他脫去鞋襪。他把雙腳伸進熱度適中的水裡,慢慢地搓擦著,腦子裡又想起東進金陵的九弟來:半個月沒有信來了,他今夜駐營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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