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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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皇太后會走出一步棋來,這步棋為大行皇帝之失誤,而肅中堂又失察,那便是與京師恭王聯絡,叔嫂合謀,政變于宮闈。」 曾國藩神情悚然起來,他暗自佩服王闓運對局勢看得深透,分析得精闢。 「本來,」王闓運換成了平緩的口氣,條理井然地說下去,「大行皇帝應該牢記周公輔成王的古訓,效法本朝多爾袞輔順治爺的先例,任命恭王為攝政王,將幼子託付與他,再囑咐肅中堂盡心協助恭王。這樣儘管新主沖齡,政局會確保穩定。大行皇帝已去,自然不能再苛論,當今之計,只有宮保自請入覲,申明祖制,說明不能行兩宮垂簾聽政的道理,再與肅中堂一起謁見恭王,務請恭王以社稷為重,泯滅前嫌,輔佐新主。這樣,上有賢明至親之攝政王,下有幹練威斷之肅中堂,外有手握重兵之曾宮保,大清朝廷即使遭遇暴風驟雨之襲擊、天崩地裂之災禍,也可上下同心,朝野協力,共度危難,穩如磐石。如此,大人對國家的貢獻,將遠勝攻取一城一地,千年青史,將永標大人忠貞為國之赤心!」 王闓運越說越意氣昂揚,曾國藩則越聽越冷靜。眼前這個聰明異常的書生,為肅順計,可謂遠謀深算,處心積慮,但他畢竟是個年輕的書生,閱世尚淺。以肅順之性情,他要執掌國家大權,豈會自請恭王當攝政王?說不定大行皇帝沒有要恭王攝政,正是出自肅順的主意!與肅順謀此事,無異與虎謀皮,自討苦吃。再說,肅順跋扈,積怨甚多,恭王願不願意與他共事,也很難講。若自請入覲申明祖制,肅順、恭王兩邊討不討得好尚不可預卜,先得罪了兩個皇太后,卻是肯定的事。以慈禧太后之為人,得罪她豈有好處!現在是太后、顧命大臣、恭王三方在明爭暗鬥,三個方面不管誰勝,都必定要依靠自己,何必要介入這中間呢!在安慶靜觀時局變化,以不變應萬變,乃是目前的最佳態度。主意打定,曾國藩笑著說:「壬秋,你的想法很好,但我一個外臣,豈能干預朝政?再說前線軍事瞬息萬變,也不允許我離開。」 曾國藩的斷然拒絕,如同寒冬中一盆冷水劈頭澆到王闓運身上,立時蔫蔫搭搭的,半天說不出話來。但王闓運並不死心,定定神後,他又托出第二個計策:「大人,你還記得咸豐四年正月,在衡州出兵前夕,晚生對大人講的那番話嗎?」 怎麼可能不記得呢?當年王闓運那番說辭,使初帶兵的曾國藩為之心跳血湧。現在,他已久曆沙場,連克名城,對胡、左、彭的暗示規勸,他處之泰然,王闓運那番話,至今想起來,也不過如此。曾國藩似有似無地點點頭。 「若大人覺得晚生剛才所說的不妥當的話,大人可在安慶首舉義旗,為萬民作主。以大人今日之德望之實力,晚生可以擔保,不僅天下響應,四方影從,就連肅中堂也會心悅誠服地擁戴。」說到這裡,王闓運偷偷地看了一眼曾國藩,只見他安然坐在案桌邊,低著頭,若無其事地以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劃著。王闓運暗思:這回可能動心了。他興致高漲:「肅中堂常說,滿人糊塗不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惟知要錢,國家遇有大疑難事,非重用漢人不可,尤其敬仰大人……」 「大人,折差送來重要信件。」荊七進來,打斷了王闓運的話。 「好,我就來。」曾國藩起身,對王闓運說,「你來得正好。早幾天,安慶城裡一個姓曹的秀才,自稱是曹子建的後人,送了一頁子建的手書給我。你是行家,幫我鑒定一下,看是不是真跡。」 待曾國藩出了門,王闓運走到案桌邊,只見曾國藩剛才以茶代墨寫的字尚未幹,仔細看時,竟是一長串「狂妄,狂妄,狂妄!」王闓運搖搖頭,嘴角邊泛出一絲苦笑,心頭湧出一股悲涼。 原來,折差送來的是軍機處抄的廷寄,對苗沛霖攻佔壽州一事諮詢曾國藩,剿,還是撫? 都是勝保壞了大事!看完廷寄後,曾國藩在心裡狠狠罵道。這幾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買馬,廣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勝保欲挾以自重,一直庇護著他。上月,壽州邑紳孫家泰、徐立壯奏苗跋扈。苗大怒,發兵攻下壽州,挾制正在壽州城內的前皖撫翁同書。勝保向朝廷告急,他懼怕事情鬧大,不可收拾,請求安撫苗。 「對苗沛霖決不能安撫,必須趁此機會宣佈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徹底消滅,以除隱患。」曾國藩對趙烈文說,「惠甫,你就按這個意思擬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見,派湘軍剿苗沛霖呢?」趙烈文一貫遇事想得深遠。 「湘軍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於與朝廷分庭抗禮,實是袁甲三、翁同書等人養癰貽患,理應由他們收拾亂局。你寫明:「請皇上責成勝保、翁同書討伐苗沛霖,收復壽州。」讓他們去混戰吧!曾國藩心裡得意地笑著。 王闓運在安慶住了幾天,見曾國藩再不跟他提起國事,自覺沒趣,留下「我漸攜短劍,真為看山來」的詩句,帶著曾國藩送給他的程儀,回湘潭雲湖橋看他的老母妻兒去了。他剛離安慶,京師便傳來驚天動地的消息:兩宮皇太后聯合恭王,廢去了顧命八大臣,載垣、端華自盡,肅順棄市,恭親王任議政王,兩宮垂簾聽政,從明年起改國號為同治。 曾國藩為自己的謹慎穩重而暗自慶倖。王闓運則從此與官場告別,專心致志去做他的名山事業,刻意尋訪奇才,決心將自己滿腹帝王之學傳與弟子,留待後人。 緊接著,從京師頻頻寄來上諭:「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曾國藩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並浙江全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鎮以下各官悉歸節制。」「曾國藩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曾國藩節制四省,昨又簡授協辦大學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實有厚望焉。」接到這一封封上諭,曾國藩受寵若驚。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這一系列隆重聖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肅順垮臺後家被抄,從家裡抄出幾大捆書信。由於肅順炙手可熱的權勢和有意籠絡,各省督撫、帶兵的將軍都統,個個都與他書信往來密切,且信中極盡諂媚言辭,而唯一沒有在肅府留下字跡的只有曾國藩。這件事使兩宮皇太后和恭王大為感歎,故而引為腹心。曾國藩有感於依畀太重,一再懇請辭去節制四省之職,朝廷則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這付重擔,日夜與文武僚屬商議歸複金陵大計。偏偏癬疾又一次大發,弄得他苦惱不堪。 這天午後,曾國藩強打精神批閱文書,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帶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來。 「滌丈,你老看看這個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著低頭站在一旁的女子問。這以前,彭玉麟已帶來過三個女人,曾國藩都不滿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醜陋。這個女子一進來,便給他一種好感:身材勻稱,步履端莊,那副羞答答的樣子,既顯得安詳,又有幾分迷人。 「把頭抬起來。」曾國藩輕輕地命令。那女子把頭抬了一下,覺得對面的老頭眼光很陰冷,又趕緊低垂。曾國藩見她雖算不上美麗,卻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間那股平和之氣很令他滿意。「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名叫陳春燕。」 嗓音清亮,曾國藩聽了很舒服,又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寧。」陳春燕大大方方,口齒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幾個,要麼是嚇得手足失措,要麼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話。曾國藩心中歡喜。 「家中還有哪些人?」 「有母親、哥嫂和一個小妹妹。」 「父親呢?」曾國藩問。 「父親前幾年病死了。」陳春燕的語調中明顯地帶著悲傷。 「是個有孝心的女子。」曾國藩心裡想,又問:「你父親生前做什麼事?」 「是個窮困的讀書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聽說是讀書人的女兒,曾國藩更高興:「那你也認得字嗎?」 「小女子也略為識得幾個字。」 「雪琴,謝謝你了!」 「滌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釋重負,歡喜地說:「明天我帶大家來向滌丈討喜酒喝。」 「慢點,慢點!」曾國藩叫住彭玉麟,問:「百日國制未滿吧?」 「今天剛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讓陳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著邊說邊出了門。曾國藩伸出指頭點點掐掐,便將春燕留下來了。 夜晚,疲勞一天的曾國藩回到臥室,發覺房間大變了樣: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桌上文書整理得整整齊齊,床上鋪墊擺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著一大桶熱水上來,輕柔地說:「請大人洗腳。」 「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曾國藩吃驚地問。 「小女子問過彭大人,他說大人有睡覺前燙腳的習慣。彭大人還說,大人臨睡前要吃點甜軟的東西,如稀飯、雞蛋湯,平日喜歡吃魚,吃新鮮蔬菜,吃湘鄉土制的鹽薑、乾菜,飯後還喜歡散步。」 「你真細心。」曾國藩拉著春燕的手,親熱地望著她。春燕感到,曾國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溫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陰森,人也顯得年輕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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