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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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琴,祁中堂、彭中堂雖然糊塗,但朝政並不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遠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舊佈新。」 「新主只有六歲,他曉得什麼!」彭玉麟冷笑一聲,壓低聲音說,「滌丈,湘勇水陸軍威大振,今又攻克安慶,全國軍民莫不仰服。大丈夫當意氣縱橫,不可仰他人鼻息。今東南半壁無主,滌丈豈有意乎?」不待曾國藩回答,彭玉麟又說,「倘若滌丈有此心意,玉麟和全體水師願效犬馬之勞,雖赴湯蹈火,亦心甘情願!」 如果說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試探的話,彭玉麟則是明目張膽地煽動。這種赤裸裸地犯上作亂的話,若不是骨肉之親、生死之交,誰敢說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顆心剖了出來,捧給你啊!曾國藩本想親切熱烈地擁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這位肝膽之友,面無表情、平平淡淡地說:「雪琴,你不要拿這種話來試探我!安徽巡撫一職,我明日就拜折推薦,請你不要再推辭!」 胡林翼回到武昌後幾天便去世了。噩耗傳來,曾國藩哀傷不已,哭道:「潤芝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護諸將,天下再難找這樣的好人了。」又親撰一挽聯:「逋寇在吳中,是先帝與藎臣臨終恨事;薦賢滿天下,願後人補我公未竟勳名。」派貞幹代表他帶著挽聯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這時,駱秉章奉調督辦四川軍務。曾國藩去信,向他推薦劉蓉佐幕,並詳告劉蓉之才可勝封疆大任。又與官文合議,薦李續宜為鄂撫、毛鴻賓為湘撫。 這時楊載福由湖口來安慶哭臨,並與曾國藩道及「載福」二字犯了今上「載淳」的諱,擬改名嶽斌。又說鄧翼升本姓黃,幼年喪父,隨母改適鄧氏,遂從鄧姓,現已升至副將,例應複姓歸宗,請代向朝廷奏明。 曾國藩滿口答應:「改名嶽斌,是對皇上的尊崇;複姓歸宗,是對祖宗的孝敬。這都是大好事。尤其是鄧翼升的情況,湘勇中可能不少,要借此廣為宣傳,鼓勵大家都來積功受賞,像他那樣,由皇上親頒複姓歸宗,這樣的孝子賢孫幾多榮耀,幾多風光!」 不久,從熱河行宮陸續寄來上諭,嘉獎攻克安慶有功人員:曾國藩賞加太子少保銜;曾國荃加布政使銜,賞穿黃馬褂;曾貞幹免選本班,以同知直隸州儘先選用,並賞戴花翎;又諡曾國華為湣烈,以彰其為國捐軀的忠烈。曾國藩接旨又喜又懼,急速發密信至廬山,囑六弟千萬千萬不能下山。曾國藩注意到上諭一改過去成例,直呼湘勇為湘軍,這點尤使他欣喜。他想起過去在這件事上對王錱的指責,對左宗棠的規勸,覺得自己的謹慎穩重還是對的。今後可以堂而皇之地叫湘軍,而不擔心遭人譏責了! 三省巡撫的實授也下來了:皖撫彭玉麟、鄂撫李續宜、湘撫毛鴻賓,一概照曾國藩所薦允准。李、毛歡歡喜喜地上任了,唯獨彭玉麟堅辭不受。朝廷拿他沒辦法,只得改授兵部右侍郎,調李續宜為皖撫,嚴樹森為鄂撫。 接著又運來一箱新主頒賞的大行皇帝的遺念衣物。曾國藩焚香頂禮,對著北邊跪拜後,命人將箱子打開。賞物包得很嚴實。外面一層牛皮,牛皮拆開後,又是一層毛氈,毛氈拆開後,遺念衣物出來了:冠一頂,以上紅絲結頂;青狐胲袍一件;西洋精表一隻,玉搬指一件,上刻「嘉慶御用」四字;淡黃東珠念珠一串;大小橘黃壽山印章石十枚。均注明系大行皇帝生前喜愛之物。曾國藩捧著這些遺念衣物,又大哭了一場。這是第二次得遺念物了。十二年前道光帝去世時,曾國藩以正二品侍郎身分領得一件春綢大衫。後來才知是件假的,真的早讓太監拿走,高價出賣了。這次遠在安慶,卻得到如此多如此貴重的真品,怎不令他感激涕零呢?對他家兄弟四人的嘉獎,三省巡撫完全照他的推薦任命以及這箱遺念衣物的頒賞,這三件事使曾國藩深深感到,咸豐帝雖已大行,新主對自己依然眷顧甚隆,堅決地、毫不猶豫地拒絕胡、左、彭的試探,是非常正確的。皇家的天高地厚之恩,永遠不應該忘記! 「大人,王壬秋先生前來拜見。」荊七進來稟報。 「他怎麼到這裡來了?」曾國藩正想著時,王闓運已經進來了。 「幸會,幸會!」一別七年,王闓運顯得比過去成熟老練多了,倜儻不羈的性格中更增添幾分軒昂的氣概。這幾年,王闓運以「衣貂舉人」名揚京師。這裡有個故事。有次肅順上奏章,咸豐帝看後問:「這篇奏章是誰寫的?」肅順答:「家中西席湖南舉人王國運。」咸豐帝又問:「此人為何不出仕?」肅順答:「此人非貂不仕。」咸豐帝說:「可以衣貂。」當時規矩,二品以上的大員和翰林才可以穿貂皮衣。翰林品級雖不高,因為是天子門生,故也可以享受這種待遇。從那以後,別人就稱王闓運為「衣貂舉人。」 「湘軍攻克安慶,闓運特來向宮保和九帥賀喜。」王闓運仍像當年那樣,恭敬而又大方地笑著說。 「安慶雖光復,皇上卻龍馭上賓,這種時候,說什麼賀喜一類的話。」曾國藩和王闓運對面而坐,將他仔細地看了一陣。 「聽說你一直在肅中堂家當西席,為何有空到安慶來?」 「我離開肅中堂家有半年了,這一向一直在山東作客。」王闓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正色道,「大人,國家大亂在旦夕,闓運想求大人賜一良策以避風險。」 「壬秋此話從何說來?」曾國藩驚問。 「大人,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朝廷早晚必有大動亂。」王闓運平平和和地說,「大人,有人上折,叫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你知道嗎?」 曾國藩搖了搖頭。 「龍暤臣現尚在肅中堂家,離濟寧前,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說起此事。」王闓運拿出一封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龍暤臣信裡提到禦史董元醇上疏,建議皇太后垂簾聽政;還提到恭王赴熱河行宮弔喪,並說九月底大行皇帝梓宮回京等事。看來,局勢的確越來越複雜。曾國藩沉默了好長一陣子,才慢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我朝無太后臨朝的先例。」 「正是大人所說的,不能行垂簾聽政。」王闓運一副正氣凜然的姿態,「縱觀史冊,凡女主臨朝,國必大亂,晚生所憂正在此。」 在這點上,曾國藩與王闓運所見相同,但他不能像王闓運一樣,如此毫無顧忌地直言。須知議論的不是前朝往事,而是當今太后,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奇禍。他思索良久才說:「肅中堂才幹,世上少有,有他和其他七位王公大臣輔佐,哪裡還要太后操心。」 「大行皇帝臨終前授了兩顆印信給兩位太后,一顆印曰禦賞,送給慈安太后,一顆印曰同道堂,送給慈禧太后。大行皇帝說,今後上諭必須經兩位太后審閱,前蓋禦賞,後蓋同道堂,方可發出。」 王闓運這幾句話,解開了曾國藩心中的大疙瘩。這些日子發來的上諭,上面都蓋有這兩個印章,他一直不解這是何故。他暗暗地想:大行皇帝此事辦得欠思量,倘若顧命大臣擬的旨與太后意見相左如何辦呢?不料,王闓運把他心中的顧慮挑明瞭:「大人,假使肅中堂辦的事與太后完全一致,那就好辦,或者太后不管事,只履行鈴印手續也好辦,但偏偏那慈禧太后也有才幹,好師心自用,今後有戲看了。」 曾國藩的心開始緊張起來,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大事必得聖心獨裁才是。太后,顧命大臣共同處理政事,的確會增加許多麻煩。皇上一貫英明,為何這事又不英明呢? 「大人,我想總有一天,太后會借她六歲兒子之口,對肅中堂他們下毒手的。」王闓運漫不經心地說。曾國藩的手卻突然像被馬蜂刺了一下似地抖起來。 「沒有這樣的事,不要亂說。」話雖嚴厲,但語氣緩和,臉上亦無慍色。 「大人,肅中堂力矯弊政,重用漢人,尤其重用大人和湘軍,是我大清興盛的棟樑。但肅中堂也有致命的弱點,他權欲太重,心胸狹窄,我看他早晚要出事。」 曾國藩不願意看到肅順垮臺,這對他、對湘軍都是不利的。他微笑著對王闓運說:「肅中堂于你有知遇之恩,你應該指點他一下,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幫他的忙。」 「肅中堂這個弱點我說過多次,但沒有引起他的重視。這次我特地從濟寧日夜兼程趕到安慶,就是想請大人為國家,為肅中堂,也為湘軍辦一件事。」王闓運懇切地說。 「我為他辦什麼事?」曾國藩意識到此事非比一般。 「大人。」王闓運正了正身子,以素日少見的嚴肅態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深思熟慮的計劃來,「當今天下形勢,處在一觸即發之時。肅中堂等輔政八大臣,如同臥危樓,遊浪尖,隨時都有滅頂之災。以晚生看來,肅中堂一旦下臺,則中國局面將無人可收拾。那時,發撚亂於內,夷人侵於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大行皇帝辭世以來,朝廷嘉獎之隆,賞賜之厚,宮保為第一人。可見無論是兩宮皇太后,還是輔政八大臣,在對宮保的依畀上是一致的。故晚生環顧朝野,今日能救我大清者,唯有宮保一人而已。現在皇太后不甘於覽奏鈐印之虛位,要垂簾干預國是。禦史明奏,太后機心,依晚生之見,均不足以制服肅中堂等。一則祖制重於泰山,二則肅中堂乃大行皇帝托孤大臣,上諭煌煌,闔朝共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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