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五一


  「春燕,我是個衰弱的老頭子,全身都長滿了蛇皮癬,你跟我睡覺怕嗎?」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這是小女子的福氣。」

  春燕的答話使曾國藩大為高興,他覺得已消失多年的脈脈溫情又悄悄地生髮了,一邊撫摸著春燕細膩的手心,一邊和藹地說:「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裡的事情跟你說說。」

  曾國藩將腳浸泡在熱水中,慢慢地對春燕說起了他的家庭,從高祖講到妻子:「歐陽氏是我的結髮妻子。在娘家時,父親凝祉先生給她取的名字叫秉鈺。十八歲時,從衡陽嫁到我家,那時我二十三歲。她是個命好福大的人。過門第二年,我便中了舉人。也就在這一年,她給我生了大兒子禎第。過了幾年,我又中進士點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帶著兒子來到京師。湖南到北京三千多裡,兒子又小,一路辛苦顛簸,也多虧了她。」

  曾國藩說到這裡,想起此時正在荷葉塘老家的歐陽夫人,突然對她產生一種又是感激又是負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著:想不到這個帶兵打仗的大人物,對妻子竟是這樣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來信,要我在外面討個妾,說粗手粗腳的荊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細緻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絕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寫封信告訴她,說我接受了她的勸告,納了一個端莊溫和的小妾,請她放心。」

  春燕感覺到,自己豐軟的手被曾國藩乾瘦的手抓得緊緊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動。「端莊溫和」四個字,使她略有一絲幸福的感覺。

  「你放心,夫人不會欺負你的。」曾國藩的聲調變得輕輕細細的、溫溫潤潤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春燕的臉,又抬起手來,撫摸她油黑發亮的頭髮。春燕臉紅了,心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曾國藩的手離開春燕的頭髮,重新以平靜的語調說:「禎第三歲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還有我九歲的滿妹。現在的老大紀澤,其實是老二。紀澤今年二十三歲,比你大一歲。這孩子像他媽,溫清有餘,剛強不足,不過也還誠實聰明,肯發奮讀書,今後雖然說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會給曾家丟臉。這點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賀耦耕先生的滿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個嗎?」

  春燕搖搖頭。

  「是的。你是不會知道的。」曾國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時候,你才只幾歲人。他是我們湖南一個頂有名的大官,做過貴州巡撫、雲貴總督,學問也極好。他的兄弟蔗農先生也是進士出身,做過禦史、知府,晚年在城南書院當山長,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很得過他的教益。賀家雖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舊是長沙第一大家族。」

  曾國藩不厭其煩地介紹賀家的情況,陳春燕不覺得他是在誇耀親家的顯貴,而是在她跨進曾家大門的第一天,就把作為一個曾家人所應具備的知識告訴她。春燕對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著頭,眼睛望著水桶,聚精會神地聽著。

  「賀妹子命苦,過門第二年就難產死了。接生婆說,肚子裡懷著的是個男伢,可惜呀!紀澤念著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勸過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劉孟蓉的二姑娘。孟蓉是我多年來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個頂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腳的水。水有點涼了。她起身說:「大人,水不熱了,我再去燒點來。」

  「好吧,不要燒多了。」

  一會兒,春燕提了半壺滾水過來,加在木桶裡,水溫升高了,曾國藩覺得很舒服。

  「劉妹子過門三個年頭,生了兩胎。頭胎是伢子,只活到半歲就夭折了。二胎是個妹子,剛生出來就憋氣憋死了。紀澤夫婦很傷心,我寫信安慰他們: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年紀輕輕的,還怕今後沒有崽女?」

  曾國藩微微地笑了,陳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間,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後能多生幾個兒子;那樣,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紀澤下來,夫人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大姑娘叫紀靜,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瑛的大兒子秉楨。秉楨人聰明,但好玩樂,看來今後難得成器。二姑娘紀耀嫁的是我的同年茶陵陳岱雲的兒子遠濟。遠濟這孩子可憐。生下只有幾天,娘就死了,寄養在我家,一歲多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親娘,沒有人嬌慣,所以還能吃苦,也懂得自愛。咸豐三年岱雲在池州府殉國,遠濟還只九歲多。夫人見他無父無母,很是憐愛,便常常接他到荷葉塘去住。今年上半年,遠濟虛歲剛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讓他與紀耀完了婚。三姑娘紀琛,許的是羅羅山的二兒子兆升,四姑娘紀純許的是郭筠仙的大兒子剛基,都還未過門。五姑娘不滿一歲就死了,得的是痢疾。接下來是二兒子紀鴻。這孩子長得肥頭大耳,虎虎有生氣,大家見了都喜愛。翰林院學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許給紀鴻。他的女比紀鴻大三歲。夫人說,紀鴻學曾祖父、祖父的樣,娶個大一點的老婆,以後好照顧。我想也有道理,就訂了這門親事。所以,紀鴻一歲時就有了老婆。」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春燕也覺得有趣,抿著嘴陪他笑。

  「夫人最後一胎是個女孩,取名叫紀芬,今年虛歲十歲,還沒有許人。滿妹子長得厚厚敦敦的,是個有福有壽的相,今後要為她尋一個好丈夫。」

  曾國藩絮絮叨叨地講著。夜已很深了,他毫無倦意。春燕靜靜地聽著,一點一滴都默默地記在心中。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半老頭子,並不是世間傳說的那樣威嚴可怕,他其實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對自己的家,對自己的老婆兒女有著深深的愛。作為女人,春燕喜歡這樣的男人。

  洗完了腳,曾國藩坐到桌子邊,開始寫日記。他將春燕今日入室行禮作為一件大事,鄭重地寫上了日記簿。為了確證今日正是百日國制期滿,他對著日記一天天地倒指頭。從七月十六日數起,數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覺大吃一驚!無論怎樣滿打滿算,今天也只是第九十八天,離期滿還差兩天!

  「怎麼這樣糊塗!」曾國藩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起這些日子來朝廷對自己的破格隆遇,心中有一股濃重的負罪感,「這如何對得起天地君父!」

  「荊七!」他大聲呼喊。王荊七不知出了什麼事,從隔壁房子倉皇而至。「你把春燕帶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聽,嚇得渾身發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罵,只求大人不要將我趕出去。」

  「我沒有趕你出去。」曾國藩苦笑道,「只因離百日國制期滿還差兩天,我不能留你在我的臥室中,待過了這兩天,我再讓你進來。」

  「大人,何必這樣認真呢?」荊七終於明白了原委,心裡真覺得好笑。他嬉皮笑臉地勸道:「姨太太已經進了屋,你就讓她在這房裡陪你睡覺,瞞兩天不公開就是了,何苦要她去睡客房,一個人冷冷清清的。」

  「胡說!」曾國藩瞪了荊七一眼,嚇得他忙說:「是,是。小人這就帶姨太太去。」

  荊七剛走兩步,曾國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後,火速趕到江邊彭大人船上,就說是他把日期弄錯了,我已將陳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我在衙門招待各位便飯,正式宣佈納春燕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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