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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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雙手握著胡林翼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曾國藩終於明白了胡林翼剛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動。心想,十八省督撫都能有潤芝這樣的愛國之心和遠見,中國何至於有長毛之亂,何至於有大行皇帝蒙塵熱河,何至於有六歲孩童為天子的局面出現!偏偏這樣的忠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來,曾國藩要親兵抬胡林翼下船進城將息。胡林翼搖手說:「我身為鄂撫,當此國喪期間,哪有心思在安慶養病!船上平穩,不會出事,讓我早點回武昌去吧!」 曾國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醫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儘量劃得慢些穩些,這才依依不捨地和胡林翼告別。 曾國藩默默地站在碼頭上,直到船消失在煙波中,才轉過臉來與彭玉麟寒暄。這時,他才發現彭玉麟渾身素服。 「剛才見胡帥這般樣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帥跟隨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難辦了。」 曾國藩默默點頭,沒有接腔。彭玉麟立時覺悟此地不是說話之處,便不再開口。 彭玉麟進了剛才胡林翼坐的轎子,隨曾國藩進了城。來到督撫衙門,曾國藩帶著彭玉麟進靈堂,行過了哭臨儀式後,再與曾國荃、曾貞乾等人一一相見。飯後,彭玉麟一人進了曾國藩的臥室。在池州府聽到咸豐帝去世的消息後,幾天來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準備慢慢地跟曾國藩談談,而曾國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徵求彭玉麟的意見。 彭玉麟情感專注、持身謹嚴的品格,深得曾國藩的賞識,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比一般。 「滌丈,夜裡渾身癢得睡不著覺,如何過得?難道就沒有藥可治嗎?」當曾國藩說起近來癬疾又發作了,常常癢得通宵不眠時,彭玉麟關切地問。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藥渣都可堆滿一屋了,總是好一陣醜一陣,不能斷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藥了。曾國藩苦笑著說。 「滌丈,假使夜間有一個人替你搔癢,你會睡得安穩點嗎?」彭玉麟忽然想起什麼。 「從前在京師,紀澤娘就常常替我搔癢。有人搔,當然會睡得好些。」 「滌丈!」彭玉麟欲說又止,停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給你老買一個妾來,專替你老搔癢、洗衣、做飯。」 「買妾也難啊!」曾國藩搖搖頭。但彭玉麟已覺意外:只是說難,並沒有一口拒絕呀! 近年來,歐陽夫人幾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說自己不能在身邊服侍,不如買一個妾來,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腳的荊七要好得多。曾國藩婉謝了夫人的好意。 他並不是一個六根清淨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輕時,他也曾對歌樓舞女有過濃厚的興趣。湘鄉縣城掛頭塊牌的粉頭大姑死的時候,曾國藩還為她送了一副風流挽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進京後,他想到自己貴為天子門生,言行要多加檢點,後拜唐鑒為師,做了理學先生的門徒,更加規規矩矩,謹言慎行,自覺地將歌舞聲色屏棄於千里之外了。帶勇之後,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離妻室,又手握刀槍,故歷朝歷代,軍紀再嚴的部隊都不可能杜絕姦淫。曾國藩決心把湘勇練成一支軍容整肅的曾家軍,先從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歐陽夫人勸他,不少分統、營官自己想帶女人,也慫恿他買妾蓄婢,曾國藩一概予以拒絕。 這半年來,他覺得自己更為衰老了,衰老最明顯的標誌是目力更加減弱,讀書寫字不戴眼鏡就不行,右目時常發痛,他真擔心這只眼睛不久會痛瞎掉。精力不濟,中午非得小睡片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閉目在床上躺半個時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癬疾發作時,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來,倒不如真的去買一個妾來!但買一個好妾也不容易。 「不難!」彭玉麟見曾國藩松了口,很是高興,「滌丈,你要個什麼樣的妾,我去給你買來。」 「我這樣一個滿身癬疾的衰老頭,哪個年輕女子願意和我在一起。」曾國藩笑著說。 「什麼衰老頭,滌丈是當今第一號偉丈夫。哪個女子能被滌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氣。你老說說條件看。」 「條件嘛!」曾國藩興奮起來,血湧湧的,頗有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味道,「模樣兒只要周正就行了,千萬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則一定要溫順平和,最好還得識幾個字,能幫我清點清點文牘。」 「好,我去細細訪求。你老說有要事跟我談,何事?」 「雪琴。」曾國藩望著彭玉麟,深情地說,「自咸豐三年你辭別老母,屈從我創辦水師以來,和厚庵一起,把水師辦得有聲有色,功勳卓著,不是我當面誇獎你,我朝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水師,也沒有你和厚庵這樣的水師統領。」 「滌丈言重了,水師即算是有成績,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過是你老帳下一名供驅使的校尉罷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為鄙人所屈。自翁同書革職以來,皖省巡撫之位空缺已久,現省城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擬向朝廷推薦你為皖撫,想你不會推辭。」 「玉麟深謝滌丈的器重,但皖撫一職,則萬萬不能接受。」 彭玉麟的態度似無可商量的餘地,使曾國藩深為奇怪。 「雪琴,這又為什麼?厚庵和你一起辦水師,早已當了提督,連鄧翼升都已升了副將,你至今只是個三品臬司,我心裡為你過意不去。」 「滌丈,玉麟不是熱中祿利之徒,這點想必滌丈也知。」 「正因為你不慕祿利,我才薦你;倘若是熱衷鑽營之徒,我就不得薦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滌丈。滌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難以報答。」彭玉麟激動而懇切地說,「我雖諸生出身,其實並無經緯之才,近十年來在江湖波濤中出沒,更把學業荒疏,把脾氣弄壞,把性情弄庸懶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書應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廣東按察使,是看在只掛個名,現在要為皖撫,則不能掛名了。還有,」說到這裡,彭玉麟稍稍猶豫了一下,「這個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榜樣,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的宏願,我沒有這個想法。」 「你近來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嗎?」曾國藩聽出彭玉麟話中有話。 「滌丈,你老聽說了嗎?何桂清就要無罪釋放了。」 「有這事?」曾國藩驚愕起來。 「大學士祁雋藻、彭蘊章聯絡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書,說人才難得,請求寬免其罪,讓他戴罪立功。」 「豈有此理!」曾國藩憤怒地站起來。 「祁、彭兩個老頭子還向皇上密奏,說讓何桂清帶二萬綠營去圍江寧,不能讓湘勇得了攻下賊巢的首功,否則,湘勇將不可駕馭。」 「祁雋藻為何總是這樣仇視我們湘勇呢?我跟他實在沒有個人恩怨呀!」曾國藩想起祁雋藻數次在皇上面前進讒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們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為皇上而與長毛血戰,卻要受到別人的猜疑;何桂清丟城失地,臨陣逃命,反而被稱為人才難得,且這些話出於所謂天下大老的兩個大學士之口,儘管大行皇帝可能沒有採納他們的建議,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兩隻手來回搓著,似乎要借此發洩胸中的積鬱,「滌丈,這樣賢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還去當什麼巡撫?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盡忠竭力統率水師,協助大人攻下江甯。一旦江寧打下後,我就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麼官職我都不接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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