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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四章 大變之中

  八月初一日掌燈時分,曾國藩收到了安慶攻克的捷報。看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非常祥瑞,的的確確是應在安慶戰場上,應在他曾氏家族身上,這不僅預示著長毛的覆滅,更預示著曾家將成為當今天下最為幸運的家族。這一點,馬上就會通過皇上的褒獎而昭示天下。想到這裡,曾國藩興奮不已。他立即在燈下給沅甫、貞幹寫了一封信,向兩位老弟恭賀大喜,並告訴他們明天親來安慶祝賀,兩江總督衙門也隨即遷到安慶。

  第二天早起,東風大作,江面上波濤洶湧,船不能行,曾國藩只得留在東流,草擬報喜折。以往,曾國藩的報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誇的言辭。複出以後,他牢記陳廣敷的指點,按黃老學說處世,盡去矜誇,一味柔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老子這話說得多麼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國藩想。儘管他內心深處為安慶的攻克,為曾氏家族的勃興而矜喜萬分,他的報喜折卻極平極淡,絕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聯珠」一事,也絕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謀畫戰功,而把一切成績都堆在胡林翼的頭上:「前後佈置規模,謀剿援賊,皆胡林翼所定。」一來謙讓,二來也借此報答胡林翼這幾年對他的好處。寫好後,他還覺得把這事提高了。想起鮑超前幾天打了一個大勝仗,於是乾脆改作為鮑超報捷,把攻克安慶之事的文字儘量壓縮,降為附片。

  大風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長江風平浪靜,曾國藩帶著一班文武幕僚乘船東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安慶南門碼頭。曾國荃、曾貞幹、鮑超、多隆阿,還有韋俊等,早已在碼頭上等候了。大捷之後重逢,大家都格外高興。

  「雪琴呢?」曾國藩發現歡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過幾天就來。」國荃答。

  寒暄之後,曾國藩準備從南門進城。國荃說:「不著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戰場,明天上午再進城。」

  曾國藩說:「也好,我是要細細看一看,好曉得將士們這半個月來攻城的艱辛。赴湯餅會,不能懷抱嬰兒而忘了產婦的苦楚。」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行幕僚都說:「產難之後,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當天下午,眾人陪曾國藩沿著城牆走了一段路。見缺口毗連,血痕滿目,曾國藩不停地歎息,感歎勝利來之不易。

  次日吃過早飯後,營房外擺著一長溜轎,除一頂綠呢外,其餘都是藍呢轎。沅甫請大哥進綠呢轎。曾國藩說:「戰事剛結束,到處亂糟糟的,一切都要從簡為好,牽匹馬來代步就行了,何須費力去找來這麼多的轎!」

  沅甫笑道:「長毛當官的最喜坐轎,安慶城裡少說也有百來頂官轎,只是他們喜歡用黃綢黃緞遮蓋,找轎不難,換綠呢藍呢卻費了幾天功夫。」說著,大家都依次進了轎。

  安慶城九門,數南門最為高大、寬闊、這一年多來南門一帶仗打得少,破壞不大。曾國荃選定從南門進城。今天,南門外紮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裝飾著松枝、綢花,並懸掛著四個大紅燈籠。擔任南門外指揮的是吉字前營分統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雲,今年才二十四歲。邵陽人。從小在湘鄉荷葉塘外婆家長大。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來,衝鋒陷陣,很是勇敢,從曾國藩的身邊來到吉字營後,極受曾國荃的器重。為把這次入城儀式辦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見前面一列約有三四十頂轎組成的隊伍,逶迤向南門這邊走來,立即下令作好準備。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離城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南門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繼對天發射。一聲聲悶雷般巨炮,驚得鳥飛獸走,附近的人紛紛躲進屋裡。入城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威嚴肅殺。火炮聲停下來的時候,轎隊已來到城門口。李臣典率領百余名吉字前營的營官哨官,穿著整齊的武官服,筆挺肅立在城門的兩邊。曾國藩忙吩咐停轎。他從轎中走出,雙手撫摸著李臣典的肩膀,感動地說:「李分統,你們為國家收復名城,厥功甚偉,請受本督一禮。」

  說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著曾國藩的手說:「大人請上轎。過兩天,吉字前營全體官勇設宴為大人洗塵。到時,我們還要向大人討賞哩!」

  曾國藩快樂地說:「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報了,想不久禦賞即可到來。本督恭喜諸位。」說完重新上轎。

  曾國荃將兩江總督衙門安排在榮升街的英王府。自咸豐三年安慶被太平軍佔領後,八年來,歷任安徽巡撫都無力將安慶收回。咸豐六年,檢點陳玉成奉命為安慶主將,將原巡撫衙門改建為檢點衙門。以後,陳玉成的官位不斷升遷,檢點衙門也就跟著改為成天豫衙門、英王府。太平天國講究修繕官衙,英王府於是成了安慶城內第一富麗堂皇的建築。安慶將破時,曾國荃忖度英王府裡一定藏有不少奇珍異寶,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獨不准進英王府。城破的當天下午,曾國荃便帶著貞幹匆匆來到英王府,果然裡面有不少珍寶。他指揮勇丁把這些東西全部裝進一間屋子,然後貼上封條,派幾個勇丁日夜把守。

  從南門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掃乾淨,每隔十步八步便站著一個執刀持槍的湘勇,氣氛森嚴而威風。曾國藩坐在轎裡不覺感歎起來:過去看不出九弟有過人之處,這兩年真是大有長進,且不說攻打安慶的軍事才能,光就從南門進城來一路的安排,就已顯示出大將之才了。想起當年天未亮進武昌,半路遇冷箭,險些喪命的情景,愈發見出九弟不同凡響的氣概和老練。

  轎隊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橫匾早已砸爛,換了兩江總督衙門黑底金字豎牌。太平天國喜歡繪畫。英王府裡到處塗畫著有關天父天兄的宗教畫和讚美天王、英王及歌頌太平軍軍事勝利的各種圖畫。現在,它們全部被白石灰遮蓋了,唯獨大門前照壁上的那幅畫還保留著。那是一株盛開紅花的桃樹,樹幹上爬著一隻猴子,猴子手裡拿一根木棍,戳著桃樹杈上的一個蜂窩,四周是驚得亂飛的小蜜蜂。曾國藩佇立在照壁前,問:「這幅畫為何沒刷掉?」

  「大哥!」曾貞幹走上前說,「這是封侯圖。取蜜蜂和猴子的諧音。九哥說這幅圖還要得,這是大哥日後封侯的喜兆。」

  「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曾國藩滿臉不悅,「長毛不學無術,拿猴子來比侯爺,豈不荒唐絕頂!堂堂總督衙門哪能容此不倫不類的塗鴉。趕快把它刷掉,另寫『清正廉明』四字。」

  「是!我馬上叫人辦。」

  國荃帶著大哥進了臥室,指著屋裡擺的東西說:「這是過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國藩環視臥室內四周,見臥房佈置得頗為豪華奢侈,不禁皺緊眉頭說:「屋子裡的東西一件不留,統統給我搬走。把我的那幾口竹箱抬過來,再尋一張舊床,幾條舊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貞幹說:「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裡去吧,讓我樂得享受幾天。」

  「行,滿崽後來福,都送給你了。」曾國荃笑著一揮手,立時過來十幾個親兵,一窩蜂似地把屋子裡的用具抬了個精光。

  曾國荃在英王府裡擺下豐盛的酒席。這頓飯一直吃到夜裡,曾國藩正要解衣睡覺,國荃推門進來了:「大哥,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

  「什麼要緊事?」曾國藩奇怪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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