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四五


  「大哥,過幾天,待城內略微安定後,吉字營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葉塘去休養兩個月。」

  「論你前段的勞累,是應當回去休息一下。」曾國藩望著九弟黑瘦的臉,頗為心疼地說,「不過,依大哥之見,暫時還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慶的軍威,東下無為、巢縣、含山、和州,作進軍江寧的準備。」

  「大哥說的不錯,」沅甫壓低聲音說,「我此番回荷葉塘,名為休養,其實是要把英王府的財物運回去。」

  「四眼狗聚斂了多少財寶?」曾國藩吃驚地問。

  「全部封存在後院一間屋子裡少說也值十幾萬兩銀子。」

  曾國荃說著,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運回荷葉塘?」曾國藩面有慍色。

  「全部運去。」曾國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運,我已想好了。用舊木板釘五十口大箱子,估計可以裝完,外面再放些舊書。別人問起,就說運書回家。回來時再沿途買幾箱人參,賞賜這次有功將官。」

  「沅甫,你不能這樣做。」曾國藩滿臉正色地說,「軍中餉銀很緊,除吉字營、貞字營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餉多月,你如何能將這筆鉅款私自運回家去?再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就不怕別人指責你私吞賊贓?此事萬萬不可為!」

  「大哥,你也太認真了。」國荃微微一笑,不當一回事,「私吞賊贓?軍興以來,不論是八旗兵,還是綠營,哪個帶兵的將帥不私吞賊贓?就拿我們湘勇內部來說,又有幾個將領不將金銀運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時,運回家的銀子何止十萬二十萬!現在希庵在皖北,又是一船一船地將賊貨運回湘鄉。他家的田少說也有五千畝,記在別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只有我們曾家,大哥管得嚴,我們幾兄弟都不敢多帶一兩銀子回去。可別人是怎樣看的,大哥想過沒有?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們不私吞賊贓,都說黃金堂現在名副其實地堆滿了黃金。」

  「誰講這些沒根據的話?」曾國藩氣憤地說。

  「講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鄉縣,全湖南都這樣說。前幾天又有人對我講,說湘鄉縣、長沙城沒有人參買,就有人說,都讓曾家的人買光了!這次我真的要對不住各位,不但湘鄉、長沙,連衡州、湘潭的人參我都要買光。」曾國荃越說越起勁,嗓門很大。

  「小聲點,老九。」曾國藩說,「你這次立了這樣大的功勞,我想皇上必定會有厚賞,估計會放個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對者以口實呢?」

  「我不這樣看。」當過幾年統帥的老九,已不像過去那樣唯大哥之命是從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只不過跟大哥說話,口氣和神態仍還是恭敬的。「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在乎我運不運銀子回家,也不在乎別人攻訐不攻訐。在當今這樣的亂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復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營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國荃的話雖欠含蓄,但說的是實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兩程儀,忙著寄回一千兩,並附一張長長的清單,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都寫到了,我和四哥、六哥當時不理解,自己家裡很緊,得了點錢,何苦要這樣散開。大哥開導我們,說親朋過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若不早點給他們點錢,以後怕無法報答了;還深情地回憶起南五舅說要給你當伙夫的話。

  我們看後很受感動,最後完全按大哥說的辦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這些年來,因為你要做清官,家裡沒有多的銀子,致使許多親戚對我們生了怨懟,說是擔了個虛名,一點實惠也得不到。」

  曾國藩笑了起來,說:「當我曾家的親戚真是委屈了他們。」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個無半點瑕疵給人指責的聖賢,但家產不能不置,子孫的飯碗不能不考慮,至親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滿足。這種事大哥你就莫管,讓我來做。我不怕別人講,我也不想做聖賢,我講的是實在。再說,安慶城裡的財產都讓弟兄們分光了,偽英王府的東西歸我和貞幹亦不過分。」

  「沅甫,我平時是怎樣教你的?才打下一個省城,你就這樣急急忙忙置家產,擺闊氣,倘若以後真的由你打下江寧,你豈不要把偽天王宮裡金銀都運回荷葉塘?」

  見大哥動了氣,老九不再開腔了。這時貞干進來,手裡拿著一疊紙:「大哥,這是保舉單,各營將士都在催發,你就趕快過過目吧!」

  曾國藩接過來,一張張地翻看。保舉單上的名字,曾國藩大部分不認識,也弄不清各人的功勞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許多不實之處,他也無可奈何,正要提筆簽字,卻突然看見了一個名字:「厚二,這個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齡的兒子?」

  貞幹點了點頭。曾國藩發怒了:「他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就請以把總儘先拔補,賞戴藍翎,給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

  曾貞幹不慌不忙地解釋:「大哥,自從金松齡被處死後,他的老母妻兒活得太可憐了。我知道大哥後來對此事也有些後悔,但人已死,無可挽回,便只有對他的兒子盡點心意了。

  大哥不要忘記了,金益民的爺爺曾經救過母親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個小孩子,又遠在湘鄉,離譜太遠了。」曾國藩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了。

  「待到長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國荃湊過臉來,插了一句。曾國藩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筆來,寫了兩個字:照繕。兄弟三人正準備就寢,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約而同披衣向門外走去。剛出房門,康福捧著一個木匣正從大門口走來:「大人,朝廷來了緊急公文。」

  曾國藩急忙接過木匣進了屋。木匣打開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寫著:六百里日夜傳遞,送東流兩江總督曾大營。「為何這般火急?」他匆匆拆開信套,一行字跳進眼中,只覺兩眼一黑,手一軟,人癱倒在椅子上,兵部諮文從手中飄落下來……

  原來,兵部諮文報告了一樁天崩地裂的事:咸豐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駕晏熱河行宮,皇長子載淳即位為新主。大行皇帝臨終前托孤于八位顧命大臣,他們是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六額駙景壽、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諭,各省將軍、督、撫、都統概遵成例,不要來熱河叩謁梓宮。

  過一會兒,曾國藩回過神來,吩咐九弟滿弟連夜佈置靈堂,傳令闔城官吏,明天一早成服,會集于總督衙門,給大行皇帝行哭拜禮。兩弟走後,曾國藩把房門緊閉,靜靜地思索著這突發的重大變故。

  皇上只有三十歲,正當盛年,雖有體弱多病、常常咯血的傳聞,但曾國藩從沒有想到皇上會這麼快地崩駕。儘管這些年來,皇上對自己有過猜忌,但總的來說還是信賴、依畀的,尤其是去年實授兩江總督,這表明猜忌已大為消除。有此際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風遠颺,豈料……曾國藩心裡很痛苦,歎息自己命運多蹇。他拿起兵部諮文,將八個顧命大臣的名字再細細地看一遍。新主只有六歲,國家的大計今後都在這八個顧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命運,湘勇的命運,乃至東南大局的命運,都將聽命於這八人的安排。八大臣中載垣、端華都是襲爵的王爺,名位極高,人卻平庸,景壽是個駙馬,為人木訥謹慎,無所作為,名列第四的肅順,是曾國藩熟悉而欽佩的人。他幹練剛明,早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漢人平亂,足可證明他是滿蒙親貴中有識之士。曾國藩永遠記得,當年的出山,正是基於肅順向大行皇帝的薦舉,而去年的實授江督,更是因為得力於肅順對大行皇帝的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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