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三五


  「行。挑幾個精幹的弟兄,化裝成客商,進城去仔細看看。明天一早出發,早點回來。」

  三天后康祿回來,沮喪地告訴陳玉成:黃州府似乎已得知敵情,城牆上刀槍林立,四道城門把守嚴密;知府許賡藻精明能幹,守城的軍隊是號稱天下第一的鎮筸兵,領兵的正是能征慣戰的鄧紹良。前幾年,鄧紹良已由雲南楚雄協副將升為提督銜安徽壽春鎮總兵。他口出大言:黃州府是一座銅打鐵鑄的關口,長毛一兵一卒休想從這裡經過。

  陳玉成、周國虞聽了,心中作難。康祿說:「我再到黃州府裡轉幾天,看可不可以尋到空子。」

  康祿單人匹馬再次來到黃州府,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表面上悠閒自在地四處逛蕩,內中卻憂心如焚。傍晚時分,從知府衙門裡走出一列轎隊。康祿悄悄打聽,得知藍呢轎裡坐的正是黃州知府許賡藻,便偷偷地跟在後面。轎隊穿街過巷,來到西門內文廟前停下。康祿又一打聽,得知文廟現已改作鄧紹良的行轅。康祿想:許賡藻專來拜見鄧紹良,必定有要事,這是個好機會。

  康祿回到旅館,換了一身夜行服,乘著月色來到文廟。看看沒有人,縱身上了院牆,再一跳,輕輕地落了地。康祿見明倫堂裡燈火通明,時見端著碗的僕人進進出出,心知許賡藻和鄧紹良一定在這裡喝酒。康祿又一跳,上了明倫堂屋頂,從一個小窗口裡鑽進,學鼓上蚤時遷的樣,將身子緊貼靠近酒桌的梁上,豎起兩耳聽著。

  席上果然坐的是鄧紹良和許賡藻兩人。四十多歲的鄧紹良高大肥胖,他脫去外衣,穿著一件緊身黑繡小襖,帽子也沒戴,露出一顆禿頂大頭,正吃得酒酣耳熱,油光滿面。對面的許賡藻五十餘歲年紀,灰灰白白的瘦長臉,五品文官袍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地,猶如罩在一棵乾枯的老樹上,兩隻筷子整齊地擺在面前,似乎從沒動過。許知府正襟危坐,神色憂鬱地望著鄧紹良說:「軍門大人,聽說大靈山藏著好幾萬長毛,他們一定是來打黃州府的,城裡三千守兵怕是少了點。」

  「太守不必擔憂。」鄧紹良用手抹抹嘴巴,帶著酒意,大言不慚地說:「我手下這些鎮筸兵,都是一個當十個的好漢子,三千人足可與三萬人相比。當年長毛偽西王、翼王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攻打長沙,眼看就要破了,我帶著三千鎮筸兵從湘潭一殺來,長毛聞風喪膽,丟盔卸甲,長沙城因此絲毫未損。這事許太守應知道,總不是我吹牛吧!」

  吹牛不吹牛,許賡藻不能詳辨,因為他沒親眼見過,親眼看見的是駐守黃州府兩個月來的表現,而這,卻令謹慎的許知府不能放心。他婉轉地說:「將軍神威,天下共仰,鎮筸兵的能戰,也有兩三百年的傳統了,下官豈能不知?只是聽說大靈山中的長毛,領頭的是偽英王陳玉成,這小子難得對付。」

  「哈哈哈!」鄧紹良狂笑起來,「許太守,你也太過慮了。陳玉成不過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能擔幾多斤兩?老子戎馬生涯三十年,當守備時,怕那個偽英王還未出娘胎哩!他只能在和春、張國梁的面前討便宜,在我面前,只怕是孫猴子遇到如來佛——打不過手板心!」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酒杯,說:「許太守,來,放寬心喝一杯,這是我們乾州廳頂頂有名的雪山老窖。」

  許賡藻拗不過,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細細地嚼了兩根青菜,又提起戰事來:「軍門大人,胡中丞曾跟我說過,黃州、蘄州一起護衛長江天塹,兩州相隔不遠,遇到危難時互相救援。參將劉喜元現帶一千五百弟兄駐紮在蘄州,與下官一向關係融洽。為確保黃州萬無一失,下官擬請劉參將率部來黃州暫時協助軍門大人幾天,待風聲平靜後再回去,想必軍門大人會同意。」

  許賡藻的聒噪不休,已使鄧紹良不快。心想:請蘄州兵來,一切開支反正都是你出,我也樂得有人來分些責任,你他娘的要請你就去請吧!鄧紹良拿起放在桌邊的紅頂傘形帽蓋在頭上,站起身來說:「既然胡中丞有話在先,劉參將那裡,你就去請吧!老兄在這裡寬坐一會,我去上了茅房就回。」

  說完,腆著肚子離開座位。對於這種沒有教養的武夫的失禮行為,許賡藻雖氣憤,但不能作聲,也只好悻悻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我也就此告辭,明早我派人去蘄州。」

  次日淩晨,太陽還沒出來,黃州府到蘄州的官馬大道上,一騎快馬在奔馳。馬上坐著一個中年漢子,背上背一個黃包袱,正握緊韁繩,聚精會神地趕路,冷不防一顆石子打在馬屁股上。那馬突然受驚,前蹄騰空,將毫無準備的漢子掀下馬背。正在這時,草叢中飛出一個青年英雄,一隻手鐵鉗似地掐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亮出明晃晃的鋼刀。漢子嚇得臉都變黃了,冷汗淋漓,帶著哭腔說:「好漢鬆手,我是個下書的人,身上只有五兩銀子,都給了你吧!」

  青年英雄瞪了他一眼,罵道:「誰要你的臭銀子,把馬牽著,跟我走!」

  那人乖乖地牽著馬,跟著青年離開大道,來到一片樹林中。原來,這青年英雄正是太平軍殿右十八檢點康祿,他選在這段人煙稀少之處,已埋伏半個時辰了。康祿厲聲問:「你說你是下書的,你下的什麼書?」

  漢子低著頭,猶豫著不敢講。

  「快說!不說,一刀戳了你!」

  那人嚇得連連磕頭,說:「好漢饒命!我說,我下的是求援書。」

  「向哪裡求援?」

  「向蘄州府劉參將求援。」

  「你是什麼人?」

  「我是黃州府知府衙門的師爺許清。」

  康祿心中高興,果然沒有認錯人。

  「起來,跟我走!」

  「好漢要我到哪裡去?」許清愈加害怕了。

  「休要問,跟我走就是!」

  「好漢!」許清重又磕頭,「好漢放了我吧,我有公文在身,誤了事要殺頭的呀!」

  康祿拉下臉來,吊起雙眉罵道:「你怕知府殺你的頭,就不怕我殺你的頭?你再囉嗦,我這就宰了你!」

  許清不敢再求饒,順從地站起來。康祿剝下許清的外衣,撕下一條做帶子,蒙住他的雙眼,將他抓上馬背。兩人騎著一匹馬,飛也似地朝大靈山奔去。

  第二天斷黑時,一支千多人的清軍來到黃州城下,領頭的卻是官居太平天國地官又正丞相周國虞。昨天,陳玉成、周國虞、康祿一商量,決定利用這個好機會,冒充清軍混進黃州城。太平軍因布匹緊張,又因常遊動打仗,無暇製作軍服,常常從戰死的清軍官兵身上剝衣服穿,故軍中敵軍衣帽極多。

  許清在威逼下,也被迫就範,答應和他們一起進黃州。

  黃州城門早已緊閉,城牆上,幾個鎮筸兵提著燈籠,拿著銅鑼,邊走邊喊:「加強戒備啦!」

  「嚴防長毛羅!」

  怪腔怪調的湘西土語在夜空中傳播著,使人聽了毛骨悚然。城門頂上,昏暗的紙糊燈籠邊,站著幾個懶洋洋的士兵,正在用不堪入耳的痞話互相逗樂,似乎並沒有發覺,城牆下已來了一支千多人的隊伍。

  周國虞命令許清對著城樓喊話。許清拍馬上前,高喊:「城上是哪位軍爺在值夜?」

  連喊了兩三聲,才見一個人提著燈籠走過來。那人向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甕聲甕氣地叫道:「你們是什麼人?」

  許清在底下喊:「軍爺,不要怕,我是知府衙門師爺許清,他們是撫標中營的弟兄們,是許老爺叫我去蘄州請來的。」

  「是許師爺啊,辛苦了!」城樓上那人放了心,語氣變得親熱起來。

  許清又喊:「開門吧,弟兄們走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餓,開門讓他們進去吧!」

  城樓上的人說:「許師爺,你稍微等一等,鄧軍門交代過,長毛就在我們旁邊,不許隨便開門,我稟告鄧軍門再說。」

  那人下了城樓,牽過一匹馬,飛速跑到文廟,門衛說鄧紹良在知府衙門,那人又一口氣跑到知府衙門。鄧紹良聽了稟報,說:「既是許師爺親自帶來的部隊,當然是來自蘄州的弟兄們,開門讓他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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