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三四


  時正深冬,夜色很濃,兩千勇丁銜枚疾走。大約走了十四五裡,忽聞四周刁鬥聲傳來;再向前走,聲音愈多愈急。官勇們疑惑不解。鮑超下令停止前進。過一會兒,天色漸曉,四周之物依稀可辨,大家定睛細看,一個個大驚失色。原來,鮑超將他們帶到了敵軍營壘之內。鮑超傳令:「不許驚慌,賊正酣睡,沒有防備,正是劫營的好時候。」

  說罷,親自點燃一門火炮,對著前面大營放出。轟隆一聲巨響,驚得睡夢中的人懵懵懂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緊接著十多門火炮一齊開炮,營壘中的官兵暈頭轉向,亂作一團。鮑超騎在馬上,掄起大砍刀,帶頭沖過去,兩千勇丁人人捨命向前,喊殺聲震天動地。原來,鮑超闖進的這片宿營地,正駐紮著撚軍龔得樹的人馬。當龔得樹一眼看見到處飄揚著繡有「霆」字的軍旗,知已碰上了湘勇中最強的部隊,心裡叫苦不迭。龔得樹不知鮑超有多少人馬,這次南下本不是他的用兵計劃,撚軍打仗,素來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現在吃此大虧,便乾脆帶著全部人馬北撤回老家去了。鮑超擄掠了不少馬匹甲杖,吹起得勝號,收兵回營。

  鮑超的勝利,不但沒有得到主將多隆阿的獎勵,反而使他由羞愧而變得惱怒起來。恰好陳玉成趁霆字營得勝虛驕的空隙,發起一場反攻,鮑超沒提防這一著,打了敗仗,死了二百來人,後退二十多裡。多隆阿抓住這個機會,揚言要向朝廷上一折,嚴劾鮑超軍紀敗壞,不聽號令,請朝廷將鮑革職嚴辦。鮑超得知,氣憤已極,吩咐宋國永看管霆字營,一匹快馬跑到東流,向曾國藩訴說委屈。

  多、鮑不和,使曾國藩頗傷腦筋。打援,主要靠鮑超的霆字營,不能撤鮑超;多隆阿在安慶附近打仗多年,地形熟悉,也不能換多隆阿。鮑超勇猛,但頭腦簡單;多隆阿硬打不行,但算計尚可。二人要攜起手來,才可以取長補短,相得益彰。早幾年,曾國藩處理這樣的事,必定採取強硬的措施,要末強迫鮑超聽多隆阿的命令,要末斷然調離多隆阿。但現在的曾國藩,不想用這樣生硬的辦法了。他溫語安慰鮑超,留他住下,一面派人去掛車河,將多隆阿請來。

  多隆阿來了,身後跟了一個隨從額爾真。多隆阿雖然能講漢話,卻不識漢文,平日公牘書函,凡漢文均由額爾真誦讀,回信亦由額爾真代辦,額爾真也總是跟著他參加各種會晤。

  曾國藩客氣地接待多隆阿。寒暄畢,多隆阿問:「不知大人將多某從掛車河喚來有何要事?」

  曾國藩神色嚴肅地說:「倘若沒有大事,將軍軍務繁忙,鄙人怎能打擾。」說罷,吩咐荊七:「把那封匿名信件取來給多將軍看。」

  荊七進到內室,捧出一封信函來。曾國藩接過,雙手遞給多隆阿,多隆阿隨手給了額爾真。額爾真看著看著,臉色很不自在,看完後也不作聲。多隆阿奇怪,問:「信上寫的什麼?說與本都統聽聽。」

  額爾真略為躊躇後,說:「大人,這封信說駐守在桐城縣南的軍隊軍紀差,騷擾百姓,將百姓家的雞子搜括一空。」

  「放屁!」多隆阿罵道,「這都是鮑超幹的,怎麼算到老子頭上來了!」

  「多將軍莫發怒,這裡還有一封說好的。」說話之間,荊七又從裡屋拿出一封信。

  額爾真看後面露喜色,對多隆阿說:「這封信誇將軍智勇非凡,半夜竊營,幾聲炮響,便轟走五萬撚軍,實不亞當年張翼德在長板坡前一聲怒吼,江水為之倒流的氣概。」

  多隆阿平時常叫額爾真誦讀《三國演義》以為樂,並以張飛自比,今見別人真的把他比作張飛,喜不自禁。只是這竊營之事乃鮑超幹的,與自己無關,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臉上紅紅的,頗不自然。曾國藩將這些都看在眼裡,慢慢地說:「我這裡關於多將軍在掛車河一帶打長毛援兵的信還有幾封,就不一一給將軍看了,大致也差不多,有誇將軍戰績輝煌的,也有說將軍不甚檢點的。這些信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沒有提鮑超一個字。」

  「鮑超搜括雞子的事,也算到我的頭上,真正可惱。」多隆阿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曾國藩的用心,自個兒嘮嘮叨叨。六年前,當多隆阿從江寧奉僧格林沁密令來到武昌時,曾國藩不過一在籍侍郎,湘勇也只是初次獲勝的練勇,他把自己擺在監視者和指揮者的地位。六年後的今天,曾國藩已是實權在握的兩江總督,奉命統率兩江境內所有軍事力量,湘勇戰果累累,威名震天下,根本不是朝廷旗兵、綠營所可比擬的。

  多隆阿再狂妄,再有僧格林沁這個強後臺,他也不敢像過去那樣目空一切了,何況曾國藩對他優禮有加呢?故當曾國藩神色莊重地對他說話時,多隆阿也規規矩矩地以屬下的身分恭聽。

  「多將軍,從掛車河到羅昌市近兩萬名兵勇所做的一切,都要算到你的頭上。為什麼世人會這樣呢?因為你是那裡朝廷兵勇的主帥,那裡兵勇的是非功過都與你分不開。我豈不知半夜竊營乃鮑超所為,豈不知好吃雞乃鮑超的嗜好,搶雞必定是他的勾當,但我向朝廷稟報,也會如同世人給我寫的信一樣,功也罷,過也罷,都要算到你多禮堂將軍的頭上。眼下,長毛傾數萬人馬前來援救安慶,掛車河一帶的戰場,乃天下第一大戰場,皇上廑注,四海矚目,東南半壁的安危,系于將軍一人。多將軍只能與部屬精誠團結,萬眾一心打敗長毛,方才不負皇上所托,世人所望;倘若此時與部下不和,貽誤戰機,讓長毛占了便宜,多將軍,你想過沒有,那時你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國藩這幾句話說得多隆阿神色悚然,他心悅誠服地說:「大人指教的是。」

  曾國藩見他能夠聽得進,心裡喜歡,繼續說下去:「世以多、鮑並稱,其實我心中有數,鮑如何可與多比?這幾年鮑超能得名,實靠將軍蔭庇。鮑超乃一蠢悍武夫,只知硬打瞎沖,又不懂算計,又不講軍紀,豈可以與將軍比得?將軍出身世家,深通韜略,善戰軍機,馭下有方,愛民如子,古之司馬穰苴用兵,也未必能超過將軍。鄙人之所以將鮑超從皖南調來,正是讓他有機會跟著將軍學習帶兵之法。日前我已將此種用心與鮑超挑明,鮑超願聽將軍調配,並無二心。況且鮑超勇猛,亦世間少有,只要將軍調配得宜,是可以發揮大作用的。將軍為打援主帥,鮑超之功,即將軍之功。相反鮑超之失,亦是將軍之失。願將軍慎思。」

  多隆阿聽了這番話後,心裡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說:「前向多某器局狹窄了,造成誤會,回去後就向鮑春霆認錯。」

  曾國藩笑道:「鮑超早被召來訓話了。今天就在我這裡來個杯酒釋前嫌吧!荊七,去把鮑提督請來。」

  一會兒鮑超上來,見多隆阿在坐,高叫起來:「多禮堂,你為何要上奏皇上彈劾我?」

  曾國藩喝住:「鮑提督,快不要誤會,多副都統專來接你回去的?」

  多隆阿忙站起來,順著曾國藩的話頭說:「春霆兄,切莫聽信謠傳,我如何會彈劾你呢!昨天尋你商討軍事,得知你已到東流,我便趕到東流來接你了。春霆兄,我們一起回掛車河吧!」

  曾國藩說:「莫忙,莫忙,在我這裡吃了飯再走,你送給鮑提督那壇古井貢酒,也讓我嘗嘗味。」

  多隆阿先是一楞,見曾國藩大笑,也便跟著笑起來。見多隆阿當著曾國藩的面辟了謠,又特地趕來接他,還送了一壇好酒,直腸子鮑超怒氣已消,也咧開嘴笑了起來。

  陳玉成本只是路過桐城,見撚軍已退回皖北,便趁著打勝仗的機會,在一個月黑星隱的夜晚,率部悄沒聲息地離開了桐城戰場,繼續西進。臨走前,他們將成千上萬面各色旗幟插在山坡上,綁在樹梢上。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直到五天過後,多隆阿、鮑超才知道他們確已離開,但去向不明。

  陳玉成的部隊經黃家鋪、官莊山過嶽西縣,打聽到湖北巡撫胡林翼紮營太湖,便改道穿越司空山,繞過英山縣,隊伍進入了大靈山。周國虞對陳玉成說:「殿下,南邊忠王殿下的人馬還沒有出江西省,我們必須在黃州府渡口過江,才能由南岸強攻武昌。」

  陳玉成說:「現在只有走這條路了,不知黃州府的情況如何。」

  康祿說:「殿下,我明天帶幾個人去刺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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