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三三


  「近來忙得很!」外面北風呼嘯,但金龍殿裡炭火熊熊,溫暖如春,幾杯酒喝下去,洪秀全感覺身上發燙,他敞開明黃繡龍袍,嚴肅地說,「這兩個月來,我在逐條批閱《聖經》。《聖經》看似淺顯,實則深奧無比,尤其是《聖經》上說的事與我們天國之間的聯繫,朕如果不講清楚,兄弟姐妹們如何知道!朕於是給予詳細指示,今日已全部批完。」

  「陛下功德無量!」玉成、秀成齊聲說。

  仁玕在香港時,便對《聖經》很有研究,他想看看天王是如何批的。天王滿口答應,命女承宣官把書案上的那本《聖經》拿過來。

  一會兒,女承宣官捧來一本裝潢考究的《聖經》。眾人翻開看時,只見每頁天頭地角密密麻麻地佈滿了蠅頭朱批,字體恭正。看得出,天王對此事十分鄭重,態度非常虔誠。仁玕不由得心頭一熱,自愧不如。他隨手翻開一頁,玉成、秀成都湊過來,三人細看。在《創世紀》第十四章末段邊,「又有撒冷麥基洗德帶著餅和酒出來迎接。他是至高上帝的祭司」句旁,天王批道:「此麥基洗德就是朕。朕前在天上下凡,顯此實績,即今日下凡作主之憑據也。蓋天作事必有引。爺前下凡救以色列出麥西郭,作今日爺下凡作主開天國引子。朕前下凡犒勞亞伯拉罕,作今日朕下凡作主救人善引子。故爺聖旨雲:『有憑有據正為多。』欽此。」

  讀完這段話後,玉成更崇拜天王,秀成納悶不解,仁玕心裡冒出兩個字:荒唐!

  仁玕又翻開一頁,見在《約翰》第三章旁,天王批道:「上帝獨一,至尊基督是上帝太子,子由父生,原本一體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這一段批文,三王都不甚解其意。於是仁玕合上書,雙手恭還給天王,說:「《聖經》經陛下御批,果然意義都出來了。明日臣即下令刻書衙,命他們從速刻印,天國師帥以上的文武官員人手一部。」

  天王高興地命女承宣官收起《聖經》,說:「為慶賀朕今日御批《聖經》完畢,特請諸位看一件稀罕物。」

  天王剛說完,另一女官提了一隻燈籠進來。玉成、秀成一看,都吃了一驚,原來這只燈籠的罩子並不是通常的綢子,而是無色透明的玻璃,又天衣無縫地做成大南瓜似的形狀。這種玻璃燈籠,玉成、秀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也難怪,在一百三十年前的中國,這種玻璃燈籠的確極為罕見。天王樂呵呵地對著李秀成說:「秀胞,爾不知道,這其實是爾的戰利品。」

  李秀成驚得雙目睜起,不懂天王話中的意思。

  「四月份打下蘇州後,爾率軍南下,譚紹光在江蘇巡撫衙門發現八個木箱,撬開一看,竟是八隻嶄新的圓形玻璃燈籠。問衙門舊書吏,才知是何桂清托洋人從英吉利剛買來的,還來不及用,便做了俘虜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天王接著問秀成:「王府蓋得如何了?」

  「快蓋好了,還差個把月就完工了。」秀成答。

  「好!不要急著完工,把它蓋好點。」天王接過女官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和臉,興致高漲,「當年蕭何為高祖營造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又建前殿、武庫、太倉。高祖打仗回來,見未央宮建得甚是壯麗,大怒,對蕭何說:天下不安,連年苦戰,成敗尚不可知,宮殿為何建得如此豪華過度?

  蕭何說:正因為天下未平定,所以要造這樣的宮殿,不豪華壯麗,不足以威重天下。高祖於是轉怒為喜。天王宮的規模是大了些,也有人指責,他們其實不懂得朕的用心良苦,朕要借此威重天下呀!」

  剛進宮時,玉成、秀成對天王宮的侈麗奢華,心中都頗不以為然,現在聽天王如此解釋,方才明白。

  「當然,諸王的宅院,決不可摹仿天王宮,但既貴為王府,也就不可草率,都要建造得像個樣子。尤其是蘇州的忠王府,今後是陪都的第一大王府,更要威重。非如此,不可鎮懾四屬。秀胞,蘇州來的這八個玻璃宮燈,仍叫它回蘇州去。朕特為賞給爾,待忠王府落成之時,懸掛大門上,以壯威儀。明日叫呤唎回他的英國老家去一趟,買它幾百個來,每個王府都要掛它幾個。爾回蘇州後,立即調兵遣將,準備西行。王府營建之事,我命蒙得恩代爾主持。天王宮就是他負責建造的,我叫他將忠王府再擴大一倍,造得氣派十足。秀胞,爾就放心去吧!」

  多英明的天王,他似乎早已洞察李秀成不願出兵的真正原因;多寬厚的天王,他給了李秀成意想不到的浩蕩皇恩。李秀成還能說什麼呢?他站起來激動地對天王表示:「謝陛下厚恩!小官服從聖命,速急發兵武昌,以解安慶之圍。」

  離開天京後,陳玉成和李秀成便調兵遣將,從長江北、南兩面分別向西挺進,約好一個半月後在武昌相會。北面陳玉成帶著林紹璋、周國虞、康祿,點起二萬人馬,號稱七萬,由和州過廬州,欲擦過桐城,再走太湖進湖北。為壯聲勢,陳玉成又約定龔德樹率三萬撚軍南下。在曾國荃看來,陳玉成此舉顯然是沖著安慶而來的。他將這一分析向大哥作了報告。

  曾國藩決定調多隆阿、鮑超率部在桐城縣掛車河、孫城一帶截擊陳玉成的部隊。

  多隆阿這幾年一直轉戰在鄂皖交界之地,時有勝仗,曾國藩素來對他優容相待,複出之後,更有意籠絡他。多隆阿凡有戰績,曾國藩便搶先奏報朝廷。去年,多隆阿已授福州副都統,他感激曾國藩;二人相處,遂日漸融洽。為使多隆阿更賣力,這次多、鮑協同打援,曾國藩又命多為主,鮑為副。但鮑超不理解曾國藩的用心,他不願居於多之下。

  「大人,多隆阿的能耐,你老比我更清楚。他哪裡是打仗的材料?我在他之下,日後我的功勞都變成他的了,我不幹!」

  「世稱多、鮑,其實多哪裡可以比鮑。」曾國藩笑道,「這點我心裡有數,你放心去。鮑提督的戰功,多副都統是奪不去的。」

  高帽子一戴,鮑超高興了:「好吧,我聽大人的。」

  鮑超帶著八千人渡江而北,按期駐紮在孔城至羅昌市一線上。按湘勇打仗的一貫作風,紮起二十座營房。營房外挖深溝一道,溝裡插滿竹簽、荊棘。溝外放哨,溝內架炮。營房內外,防守得嚴嚴密密。十天過去了,多隆阿的綠營未到防,陳玉成的增援也未到,鮑超松了一口氣。

  鮑超統領的霆字營,打仗不含糊,軍紀比吉字營還差。十來天無仗打,勇丁們便不安分了,營中喝酒賭博,營外宿娼嫖妓,把個軍營搞得烏煙瘴氣。鮑超不甚貪女色,偶爾部下送上個漂亮女人,他也不拒絕,但天一亮,便摸出幾個錢打發走,決不留女人在身邊。鮑超最愛的是喝酒,喝酒時又要嫩雞作下酒菜。一日三餐,十斤酒、三隻雞吃下去,不醉不脹。在他的影響下,霆字營的營官哨官都有吃雞的癖好。十多天住下來,弄得周圍幾十裡地面,雞都遭了劫,軍營外四處是雞毛。當地一個老塾師氣不過,給鮑超編了四句歌謠:「風卷塵沙戰氣高,窮民香火拜弓刀。將軍別有如山令,不殺長毛殺扁毛。」鮑超聽了也不在乎。

  過幾天,多隆阿帶著一萬綠營來到掛車河紮下。陳玉成聯合龔得樹的撚軍,號稱十五萬,也跟著由北而來,在湘勇駐地十餘裡外紮下營來。鮑超疾馳多隆阿營,對多說:「賊兵新來,腳跟不穩,我軍今夜竊營,可挫賊的氣焰。」

  多隆阿一貫打老爺仗,不想太勞累:「賊勢浩大,暫勿輕動,過幾天再說吧!」

  鮑超心想:「你不去,老子今夜劫營給你看看。」

  鮑超回到孔城,傳令秣馬厲兵,半夜待命。後半夜,鮑超帶著兩千精壯勇丁,馱了十餘門火炮出發。副將宋國永問:「鮑軍門,部隊向哪裡開拔?」

  鮑超喝道:「不要作聲,跟我的馬走就是了!」

  宋國永不敢再問,指揮部隊緊跟鮑超馬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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