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六


  「哪裡的話!曾大人正是從此看出將軍超群的才能,他特地要我向將軍致意,若將軍獻池州府投奔朝廷,曾大人將奏請皇上,授將軍總兵銜。」

  「這怕是不可能吧,我的軍隊殺死湘勇何止千百,他曾國藩能不記仇?」

  「曾大人想的是國家大局,從不計個人恩怨,不信,請將軍看這個。」康福說著,從藍布包裡取出一副字來,「這是曾大人送給將軍的。」

  韋俊展開。這是一張條幅,上首寫「韋俊將軍兩正」,下首題「滌生曾國藩」。旁邊一枚鮮紅的印章,襯出兩個清晰的白文:滌生。中間題著一首七律:

  聖主中興邁盛周,聯翩方召並公侯。

  神威欲挾雷霆下,大業常同江水流。

  漢祖曾聞韓信勇,唐宗亦賜尉遲裘。

  淩煙臺閣方新構,杞梓楩楠一例收。

  字跡剛勁謹嚴,韋俊以前見過曾國藩的字,知不是偽造。

  他卷起條幅,許久不說一句話。康福在一旁耐心等著,慢慢地將棋子收好,裝進紫檀木盒裡,雙手遞給韋俊說:「將軍不必急,再從長計議,這盒棋和字請收好。曾大人要我多多致意,他願意和將軍交個棋友、詩友。我走了。」

  康福說罷,邁步向門口走去。

  「等等!」韋俊叫住,「康營官,這是件性命攸關的大事,不能有半點馬虎,我一直聽的只是你一面之詞,並沒有見過曾大人的面,叫我如何拿得定主意!」

  「將軍要見曾大人?」康福興奮地說,「那容易,我陪將軍去!」

  「不!」韋俊擺手,「讓以德跟你去吧!」

  「也好!不過,」康福說,「以德是將軍的侄子,將軍對他的生命安全,可能會不放心。這樣吧,我留在將軍身邊作人質,另外再安排人陪小將軍去如何?」

  「那太委屈你了!」韋俊顯然被康福的誠意所打動。

  第二天,楊國棟陪著韋以德離開了池州府。池州府距祁門不到三百里,騎馬一天的路程。第三天,楊國棟又陪著韋以德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池州。以德向叔父敘述了曾國藩如何地傾心仰慕,如何地推誠相待,並答應韋俊手下的八千子弟兵,仍全部歸他統帶不撤不換,這點最讓韋俊放心。以德又帶來了曾國藩贈送的兩件禮品:六兩長白山人參送給韋俊,一斤洞庭藕粉送給以德,均為禦賞。韋俊大為感動。

  過幾天,韋俊帶著侄兒和幾個親信部將,由康福、楊國棟陪同,來到祁門拜見曾國藩,將那頭梅花鹿的角製成的一架鹿茸作為晉見禮。曾國藩樂呵呵地收下了。與太平軍交戰八年了,他們的許多底細都弄不清楚,韋俊是第一個投降的高級將領,且于打仗很有一套,在詢問了一些有關當年內訌和現在天京政權的事後,曾國藩著重打聽太平軍的戰術。

  「韋將軍,聽說你們守城很有一套。」曾國藩和氣地笑著說,儼然一個寬厚慈祥的長者。

  「回稟大人,」韋俊欠身答,「我們守城有句話,叫做守險不守陴。即精銳人員不聚在城內,而在城外要塞守禦。比如守武昌時,就在花園、蝦蟆磯築壘;守安慶,則在集賢關築壘。」

  曾國藩一怔,看來安慶的要害在集賢關。這真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你們慣用的陣法是什麼?」曾國藩又問。

  「常用陣法有四種。」為討曾國藩的歡心,韋俊滔滔不絕地詳細談開來,「一是牽線陣。行軍時隊伍按一條線行進,有敵情時,首尾蟠屈勾連,頃刻會集,互相救援。二是螃蟹陣。

  三隊平列,中隊人少,兩翼人多,形似螃蟹,可以隨時變陣迎戰。三是百鳥陣。以二十五人為一小隊,全軍分成數百個小隊,散佈如散星,使敵驚疑,然後突然進攻,常可取勝。四是伏地陣。在遇敵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忽一旗偃,千旗齊偃,轉瞬間全軍都貼伏地上,寂不聞聲;然後一旗舉,千旗齊立,全軍從地上爬起,按旗號指點,如風湧潮奔,向敵軍反撲,轉敗為勝。」

  曾國藩心裡暗暗吃驚:原來長毛並不簡單,從前總以烏合之眾視之,難怪常常吃敗仗。百鳥陣、偃旗陣,不見於前人兵書中,真是了不起的創造。曾國藩表面上沒有任何變化,繼續問:「還有一些什麼方法?」

  韋俊竭力思索,想了一會,說:「以前我們常用的,還有以進為退的戰術。每當要撤離一地時,必連日出隊,打仗不息,前進幾十裡,逼近敵營下寨,使敵不疑。到了佈置完備,忽然一夜之間安全撤退。當撤退時,必在城牆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樁,上頂竹帽;白天遍插旌旗,晚上虛張燈火。」

  曾國藩想起那年石達開一夜之間撤離南昌時,正是用的這個戰術,心裡說:「這些個長毛,決不可等閒視之。」

  談了這些大事後,韋俊又對曾國藩談了些太平天國內部的繁瑣稱謂,如天王的話稱聖諭,東王的話稱誥諭,翼王的稱訓諭,英王的稱金諭,幹王的稱寶諭,勇王的稱瑞諭等;又如王長女稱天長金,二女稱天二金,丞相子稱丞公子,丞相女至軍帥女皆稱玉,師帥女至兩司馬女皆稱雪等等。曾國藩和眾人聽了哂笑不已。

  此時,陳玉成正率兵五萬來救安慶,曾國荃向祁門告急。

  曾國藩命韋俊率所部渡江援安慶,另派湘勇進駐池州。

  待韋俊離開祁門後,曾國藩叫彭壽頤將韋俊所談的加以整理,題名叫「長毛戰術」,謄抄十多份,分發給湘勇主要將領。又派人將李鴻章獻的安徽分府地圖給曾國荃送去,另附一封密信:

  茲派降人韋俊帶所部前來援助。此等賊匪,逼迫無奈才降我,其性反復無常,終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來為制勝良策,望弟善於運用;且此輩久在賊中,深知賊情,用之制賊,可謂以毒攻毒,要害在嚴加駕馭也。

  韋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軍,令其火並。另據韋俊供,安慶之賊,精銳在集賢關,切切注意。

  曾國藩一到祁門,見四周山勢陡削,與外界相連的僅一條東通休寧、徽州,西聯景德鎮的官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條小路,勾通北面的兩個小鎮:大赤嶺、大洪嶺;另有一條小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發源于祁門,南下經浮梁、景德鎮流入鄱陽湖。河面狹窄,只能浮起坐兩三個人的小船,貨船不能進來。這裡人煙稀少,土地貧瘠,倘若東西方向的官馬大道被堵,與外面的聯繫一斷,縣城則陷於絕境。曾國藩後悔不該匆匆將駐紮祁門的決定上報朝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暫時住下。不久,實授江督並任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的上諭到達,曾國藩更覺要老成持重,決策不能隨意更改。但幕僚們不以為然,紛紛勸他離開祁門,另覓合適之處,曾國藩不聽。因為馬匹買不齊,馬隊暫不能建,李鴻章也跟著到了祁門。他用了兩天時間,將祁門四周實地勘察一遍,對曾國藩說:「恩師,祁門地勢形同釜底,此兵家所說的絕地,不如及早另擇他處,以免將來受困。」見曾國藩沉吟不語,李鴻章又乘勢再進言,「依門生之見,可移師東流。此地傍江依山,可進可退,可攻可守,老營駐紮東流,萬無一失。」

  曾國藩仍撫須不語。李鴻章忖度曾國藩心思已活動,話說得更直了:「恩師,倘若長毛聞訊圍攻祁門,只須數千人就可將出路堵死,我們將成甕中之鼈,束手受擒。」

  曾國藩撫須之手突然停住,兩目光芒畢露,厲聲責問:「少荃,你如此厭惡祁門,是不是膽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離開這裡。煩你轉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及早離開。」說罷拂袖而起。李鴻章只得訕訕退出。從那以後,再沒有人敢提撤離祁門的話了。

  曾國藩將祁門柴氏宗祠改作總督衙門,開始辦理兩江政務。他日夜審閱江蘇、安徽、江西三省地方報送的文書,並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員的政績,親撰楹聯一副:「雖賢哲難免過差,願諸君讜論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屬略同師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盡我心。」要各府州縣將此聯書寫在官廳楹柱上,時時以此自戒。又刊發《居官要語》一篇給各級官吏,要求他們嚴格遵照執行。又親擬一份告示,標題為《曉諭江南士民》,雕刻成版,廣為印刷,張貼在集市、街衢、碼頭上。這個告示共有六條:一禁官民奢侈之習;二令紳民保舉人才,以兩江之才,平兩江之亂;三是安頓流徙,恤難周貧;四是求聞己過,凡軍政過失,許據實直告;五為旌表節義;六為禁止辦團。三省官吏,見這位威名久播的新總督果然厲害,無不畏憚,官場腐敗之風略有收斂。

  曾國藩又仿效武則天當年的辦法,在衙門口置一木匭,名為舉劾箱,命兩個勇丁終日守護。號召所有軍民人等,均可將各級官吏奸弊情事寫成舉劾函投入箱內,總督衙門對舉劾人嚴加保護。曾國藩這一舉動,使祁門附近幾個縣的官吏們整天提心吊膽。他們平日奸弊情事太多了,一旦落入這個素有「曾剃頭」之稱的總督大人手裡,後果豈敢設想!祁門縣令包人傑,捐納出身,自稱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孫,其居官卻與先祖大相徑庭,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祁門合境怨聲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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