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些天,他見曾國藩派員在三街六巷查訪民情,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

  這天夜裡,包縣令換上青衣小帽,準備去北門外找一個人求教。此人年過七十,人喚施七爹。施七爹二十歲起在縣衙門做事,一生給十多個縣令當過幕僚,在衙門裡整整混了四十八年,是一個更事極多、經驗極豐富的刀筆吏。這兩年養老住在縣城,包縣令每有難事,便帶著一份禮物去請教。禮物厚薄,視事之難易而定。施七爹接過禮物,往往沉思一會,然後說出主意來,包縣令照此去辦,幾乎件件順遂。

  包縣令從錢櫃裡取出一個二十兩元寶,小心翼翼地放進袖口裡,謹慎地鎖好錢櫃。剛落鎖,他想到今日此事關係太重大了,一個元寶可能會嫌少,又把鎖打開,再取出一個同樣重的元寶,仔細看好,放進袖口,這才出了門。施七爹見包縣令恭恭敬敬地送上兩個元寶,樂得透體歡喜。凝神聽完陳述後,他抱著一杆長煙筒,石雕泥塑似地靠在椅背上,長時間沉默不語。包縣令耐心地等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施七爹想出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護舉劾箱的湘勇將一大疊信函送到曾國藩書案上。像往日一樣,他依次將最上面的一封信拆開,準備每一封信都親自看一遍。誰知這一封信剛讀了幾行,便大為驚駭。這封信舉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說,曾國荃打下吉安時,偷運了二萬多兩銀子回荷葉塘買田起屋,據說此事是曾國藩授意的。曾國藩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沅浦的確運了不少銀子回家,但並非是他授意的。不過,作為大哥,作為主帥,沅甫做的這種事,他能逃脫責任嗎?曾國藩將這封信鎖進竹箱裡,繼續看下去。

  第二封舉劾的是鄒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時,偷了一個野漢子在家,請官府速派人前去捉姦,以正風俗。曾國藩看後冷笑一聲,順手丟在一邊。

  打開第三封,他又驚呆了。這封信又告到他的頭上來了。

  說他自辦團練以來,打仗無功,爭權有術,所辦的事情,大多違背國法,不通情理,舉了在贛北設厘卡一事為例。曾國藩皺起掃帚眉,把這封信也鎖進了竹箱。

  他已無心一封封細看了,略微瀏覽了一下:十幾封舉劾函,有一半是告的鄉間小偷小摸、打架通姦等瑣碎細事,另一半告的是駐紮祁門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的,一封都沒有。這一夜,曾國藩興味索然。

  第二天送來的十幾封,也差不多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頭一封,便讓曾國藩心驚肉跳。這封函告曾國藩私通長毛,與長毛左軍主將韋俊私訂密約,伺機造反;並有根有據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發,舉了幾句詩為證。說他曾寫過「竟將雲夢吞如芥,未信君山剗不平」的詩句,這裡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屬,四海一劉蓉;他日予能訪,千山捉臥龍」的五言詩,劉蓉既然是諸葛亮,他曾國藩無疑是當今的劉先主了。

  曾國藩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想:這一定是有人在與我作對,借機誣陷,非得把這些人查出來不可。轉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號召別人舉劾的嗎?舉劾別人可以,舉劾你自己就不行嗎?倘若此事鬧大了,傳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來調查,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舉劾函一旦公之於世,豈不反而壞了大事!曾國藩趕緊從竹箱裡取出前兩天那些告他和九弟、滿弟的舉劾函來,點起火一把燒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聲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過幾天,恰好甯國府告急,曾國藩便藉口軍情緊急,無暇閱覽為藉口,吩咐勇丁將舉劾匭撤了。

  這裡,包縣令見大難躲過,心裡好不暢快,又暗地送給施七爹一匹緞子,囑咐他千萬千萬不能洩漏出去。

  甯國府的告急書是鮑超派人送來的。就在陳玉成出兵援安慶的時候,羅大綱、周國虞懷著對叛徒韋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帶領一萬精兵奇襲池州府,一舉收復,打亂了曾國藩的軍事部署。李秀成率領十萬人挺進贛北,與正在浮梁、景德鎮一帶的左宗棠楚軍激戰。李世賢則帶領七萬人馬將甯國府城團團包圍。鮑超霆字營有一萬人,但駐在城裡的只有三千,其他七千分紮在城外百十裡地方。鮑超一面飛調城外兵馬來教援,又要隨身書吏給曾國藩寫一封求援書。

  書吏受命,關起門來擬稿。鮑超忙佈置城內兵勇加強防守。過一會兒,鮑超匆匆趕回衙門,高喊:「求援書發了嗎?」

  書吏畢恭畢敬地回答:「回稟鮑提督,求援書尚未寫好。」

  鮑超一聽火了,罵道:「十萬長毛圍在城外,大火已燒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這麼久還沒寫好!」

  書吏忙說:「鮑提督息怒,這就寫好,就寫好!」

  說完,坐在文案邊托腮構思。鮑超看得不耐煩,走上前去怒斥:「你這個書呆子,什麼時候了,還調文墨?老子寫給你看。」

  鮑超奪過書吏手中的筆,在紙上畫了一個方框框,然後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畫了幾十個小圓圈,看看還不甚滿意,便又在方框裡寫了個東倒西歪的「鮑」字,這才放下筆,高喊:「來人啦,把求援書給曾大人送去!」

  那書吏在一旁直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來。

  鮑超的求援書送到祁門,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國藩也笑了起來,笑後稱讚說:「鮑春霆人聰明,這幅畫生動簡明,勝過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帶三千人前去甯國救援。朱品隆剛走,徽州知府又來告急。曾國藩一時不知調何人去為好。正在為難之時,一人走了進來,說:「徽州是我的屬地,你怎麼不派我去救援呢?」

  曾國藩一見樂了,心裡說:「慚愧,我怎麼竟忘了他!」

  原來,自請援救徽州府的是平江勇統領李元度。李元度咸豐四年起跟隨曾國藩南征北戰,功勞不小。尤其是咸豐五六年間,曾國藩在江西處於困境時,李元度平江勇簡直成了他的擎天之柱。何曾國藩竟然不保李元度一職,李元度心中不滿。曾國藩回籍守喪後,杭州知府王有齡利用李元度的不滿,和他拉上了關係。羅遵殿死後,王有齡升任浙撫,保李元度為溫處道道員。直到看見朝廷發來的諮文,曾國藩才知道這事,對李元度很不以為然。他把李元度召到祁門,明確告訴他,王有齡此舉,目的在分化湘勇;而李元度投靠王的門下,也有背叛湘勇之嫌。李元度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又見曾國藩已實授江督,也沒有必要改換門庭,遂答應不去浙江。於是曾國藩奏請改授李元度為安徽徽甯池太廣道道員。上諭批下來後,李元度便把平江勇帶到祁門,作為祁門老營的拱衛之師。

  這時,曾國藩對李元度說:「你去最是名正言順。徽州乃皖南大城,又是祁門的屏障,長毛打徽州,是想衝破這道門,竄進祁門來,守住徽州意義重大。張副憲防守徽州幾年,雖說沒有打什麼勝仗,但也沒有丟失,你千萬不要把它丟了。」

  「你放心,長毛撼山易,撼平江勇難。有平江勇在,徽州城決不會缺一個角。」

  曾國藩見他說得如此輕巧,反倒不放心他去了,但眼下實在再調不出其他人,只得正色對他說:「此次圍徽州的是長毛的精銳部隊,你不可小覷。按理你帶勇多年,我不用多叮囑,但徽州府關係太大了,我不得不和你約法五章。你做得到就去,做不到可不去,我再另外擇人。」

  李元度心裡大不悅,說:「哪五章?你說吧!」

  「第一戒浮。你身邊有不少書讀得好,但並無打仗經驗的文人,對其中那些好說大話者,決不可重用。第二戒自負。到徽州後,切莫自視過高,師心自用。第三戒濫。銀錢的使用,立功人員的保舉,都要有所節制。第四戒反復。為統領者切忌朝令夕改。第五戒私。用人當為官擇人,不可為人擇官。」

  曾國藩的這五章,章章都是針對李元度的弱點而言的,李元度卻一句也聽不進。曾國藩剛說完,他便拍著胸膛說:「你也不必多說了,我立個軍令狀吧,徽州府倘若丟失,你唯我是問!」

  「好,一言為定!」曾國藩伸出手,對著李元度的手碰了一下。

  「滌生兄,前幾天我送給你的《國朝名臣言行錄》,你看過沒有?」剛走出門,李元度又回過來問。

  「哦,看過了。正要璧還,一下子又忘記了。」曾國藩從一個較小的竹箱裡取出一大疊稿紙來,把它遞給了李元度。

  「你的這部稿,廣采博集我朝名臣嘉言懿行,厚世俗,正人心,異日刊印出來,必是一部極好教材。我先向你預訂兩百部,發給兩江州縣以上官員人手一冊,如何?」

  得到曾國藩如此青睞,李元度剛才的不快消散了許多。他高興地說:「滌生兄,你是文章老手,指點指點,讓我修改得更好些。」

  「要說指點,有一條倒不知肯聽麼?」曾國藩笑道。

  「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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