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二


  「你也是這樣看的?」曾國藩暗自高興,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都能從江南大營的失敗中看到湘勇的轉機,現在李鴻章也持這種看法,他感到自己身邊的確有一批識見不凡的人才。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江南大營前些日子表面上熱火朝天,其實已種下了潰敗的禍根。現在全軍覆滅的大禍裡,又潛伏著戰事的轉機。」李鴻章兩只好看的眼睛閃閃發亮,顯出一種異常機靈的模樣。

  「將會有什麼樣的轉機呢?」曾國藩問。他既想進一步測量李鴻章對事情的分析能力,又要憑他的分析來驗證自己的判斷。

  「恩師,我以為皇上從此將會對綠營失去信心,而把全部希望寄託在湘勇身上。這就是戰事的轉機。」

  好個乖覺的李老二!曾國藩心裡稱讚著。他羡慕李文安好福氣,生下了一個這麼聰穎的兒子,倘若紀澤能像他一樣就好了。

  「恩師,門生還有一種預感。」李鴻章把頭伸過去,靠攏曾國藩,神秘地說,「何桂清肯定會被撤職,恩師極有可能總督兩江。」

  「不要瞎說!」曾國藩小聲制止。

  「是。門生不會對別人講,只是自己這樣想想罷了。」過一會,李鴻章又說,「恩師,門生想,湘勇雖水陸俱全,但還有欠缺。」

  「缺什麼?」

  「缺一支馬隊。」

  「哦!」曾國藩點點頭,習慣地半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沉思著。很快,半眯的眼睛睜開了。他想起六弟曾說過,半眯著眼睛看人,使人覺得倨傲,不易接近。要改!今後作了總督,位高權重,更要注意儀錶上的謙恭。李鴻章倒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繼續說:「長毛馬隊力量不強,但皖北的撚子卻擅長騎射,今後平息撚子,非有一支強悍的馬隊不可。」

  「少荃,你考慮得長遠。」李鴻章的提醒很重要。皖省屬兩江的轄境,不能僅僅只想到目前,還要慮及它今後的長治久安。「你準備一下,過幾天到皖北去招募五百剽悍的大漢,我再派人到口外去買五百匹好馬,由你來訓練一支馬隊如何?」

  「恩師如此器重,門生一定要把這支馬隊訓練好。」李鴻章大喜過望,再隨便扯了幾句閒話,便起身回去了。

  睡意給閻、李的談話全部沖走了,曾國藩乾脆不上床睡覺,他覺得有許多事要趕快辦理。環視東南數省,只有自己最有資格任江督一職,看來肅順說的是實話。從咸豐三年帶勇以來,就巴望著能有這一天的到來。現在,這一天已屈指可數了。這個時候的兩江總督,其實就是與長毛作戰的最高統帥,也就是全國軍事力量的最高統帥,要站在這個高度上作一番統籌全域的安排。然而,過去歷任兩江總督的怡良、何桂清等人,都沒有看清自己的位置,或者看到了,但手中無足夠的可直接調配的軍隊,也當不成真正的統帥。曾國藩是可以充當這個統帥的。他有自己的嫡系力量——湘勇,他要制定出一個深思熟慮的、切實可行的用兵計劃,大大擴充湘勇,指揮兩江的綠營,做一個號令威嚴、三軍敬畏的統帥。想到這裡,曾國藩再一次湧起對肅順的感激之情。

  他要給肅順寫一封極機密的信,派人專程送到北京去。曾國藩抽出一張紙來,又慢慢地磨著墨。猛然,他記起了肅順要胡林翼將信給他看的話,心中產生了疑問:為什麼肅順要將這種絕密的事告訴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應該洩露出來。「肅順要討好!」曾國藩心裡說,他開始冷靜了。對於這個聖眷甚隆的協揆,曾國藩是清楚的。肅順精明幹練,魄力宏大,敢於重用漢人,瞧不起滿蒙親貴中的昏憒者。為人驕橫跋扈,獨斷專行。原來與恭王關係較好,後來仗著皇上的寵倖,連恭王也不放在眼裡了。今日的肅順,不就是歷史上的權臣嗎?恭王以及在他身後的滿蒙親貴,在朝廷中勢力很大,與他們相比,肅順勢孤力單。皇上雖說年輕,但據說有癆病,萬一有不幸,肅順豈是恭王的對手!他這樣明目張膽地拉攏自己,安撫胡林翼,是不是心懷叵測?想到這裡,曾國藩心中冒出一絲恐懼。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樣的大事,還是以謹慎為好。曾國藩停止磨墨,將紙收到抽屜裡。他決定不給肅順寫感謝信,今後即使真的上諭來了,也只能按規矩辦事,給皇上上謝恩折,不能與肅順有私下的聯繫。

  上諭真的到了宿松:「曾國藩著先行賞加兵部尚書銜,迅速馳往江蘇,署理兩江總督。」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開了,駐紮在宿松的湘勇將官們紛紛前來祝賀,宿松、太湖、望江等縣的縣令們,一個個親自坐轎來,連遠駐徽州的左副都禦史張芾也打發人飛騎奔來道喜。凡前來恭賀的人,曾國藩一律不見。他在大營牆上張貼一紙告示:「本署督荷蒙皇恩,任重道遠,無暇應酬,賀喜者到此止步,即刻返回,莫懈職守,本署督已祗受矣。」

  因為事先早已知道,曾國藩對這道上諭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欣喜,反而深感臨危受命的重大責任。局面是嚴峻的:整個蘇南,除上海一隅外,已全部落入太平軍手裡;蘇北皖北,撚軍勢力大為增長,行蹤飄忽不定,州縣無法對付;在浙江,李秀成的部隊繞過杭州,出沒於浙西一帶;江西饒州、廣信、建昌、撫州等地,經常被李世賢的人馬任意往來;石達開的二十萬人馬雖已進入川貴,但隨時都可返旆東來,太平軍的各路人馬,合起來至少還有五六十萬。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曾國藩,這些天來時常有一種蒼涼之感。朝廷在江南大營潰敗、四顧無人的時候,才想起依靠湘勇的力量,就在要依靠的時候,仍不願幹乾脆脆把江督授予他這個湘勇的元勳,而要授給胡林翼。難道說,皇上對他的成見,一直耿耿於懷嗎?每當想起這些,曾國藩便湧出一種強烈的委屈和失意之感。有一天深夜,凝視燈火,居然信筆寫出了一首這樣的五言詩: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寫完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會心灰若此!

  他想,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自己,這種思想都要不得。他燒了這首詩,打起精神,考慮今後的用兵計劃。

  其實,這些計劃,早在江南大營失敗前,便和彭玉麟、楊載福、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等人磋商過,那時只局限於湘勇及胡林翼所掌管的部分綠營的調配。現在不同了,兩江地方的綠營都可以由自己來節制。當然,綠營還包括多年來和湘勇一起打仗的多隆阿部曾國藩將前些日子磋商的事理出個頭緒來,作出了幾點決定:首先,他清楚地認識到,朝廷從浙江入手,通過蘇、常包圍江寧的東面進攻的決策,歷史和現實都證明是錯誤的,必須改由西面進攻的策略,也就是兩年前複出時所定下的進軍皖中的計劃,即從長江上游向江寧包圍。長江在安徽境內有兩座重要城鎮,一為江北的安慶,一為江南的池州,占住了它們,即打開了攻破江寧的大門。拿下安慶,這是曾國藩複出後的第一個戰略任務,可惜李續賓、曾國華辜負重任。十天前,經胡林翼提醒,曾國藩已擬定調九弟國荃去安徽。他密函九弟:把圍安慶當作圍江寧的演習,訓練部屬,積累經驗,日後好搶奪攻克江寧的首功。曾國荃是個好大喜功的人,接到大哥的信後,立即出發,一面又派人回湖南再募五千人。

  有了攻吉安的經驗,他對下安慶充滿了信心。曾國藩又把滿弟貞幹的貞字營擴大到兩千人,也調往安慶。吉字營、貞字營,才是真正的曾家軍。安慶方面可以放得心了。池州如何對付呢?

  守池州府的是太平軍左軍主將定天義韋俊。太平軍三下武昌,其中兩次的總指揮便是他。咸豐六年,他在武昌城頭親自指揮打死了羅澤南。曾國藩既對韋俊恨之入骨,又佩服他是個難得的將才。韋俊是韋昌輝的弟弟,是不是不用武力,而用離間計,使韋俊挾池州投降呢?對此,曾國藩沒有信心。

  太平軍深受拜上帝教的影響,團結心強,要他們叛教投敵,怕是難辦。

  另一件大事,是兩江總督目前駐節何處?朝廷嚴命赴江蘇,江蘇一時固然不能進,但也不能留在宿松不動,置朝命不理。曾國藩拿出李鴻章獻的皖省地圖,指劃著由宿松向浙江方向前進的路線。他在祁門縣境停住了手指。祁門處於叢山包圍之中,一條大道貫穿縣城,東連休寧、徽州,南達江西景德鎮,既有天然大山可以屏蔽老營,又可以與浙江、江西互通聲息,是個駐節的好地方。

  還有,兩江屬下的江西、江蘇、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撫,是至關重要的大員,必須逐步地不露聲色地替換,他們一定要是可靠的心腹,否則難收指臂之效。可任巡撫的人選,他心中已有兩個:一個是彭玉麟,一個是贛南兵備道沈葆楨。

  沈葆楨字幼丹,福建閩侯人,林則徐的女婿,品行才幹,都有岳丈之風。尤其重要的是,他在咸豐五六年間,曾在湘勇營務處供職一年多。以福建人、名臣之戚而與湘勇有如此淵源,實為難得,既可引為心腹,又可免盡用湘人之嫌。還得再物色兩個人,一年半載之內將現在的江西巡撫耆齡、安徽巡撫翁同書、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統統換掉。

  另外,曾國藩還想到,江蘇號為澤國,水師力量必須加強,除外江、內湖水師外,還須建立淮揚水師,攻取裡下河糧米之倉,建太湖水師收復蘇州,建甯國水師規複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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