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一


  「明天就走?」曾國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幾天,關於局勢變化後湘勇的用兵計劃,他很想與這個今亮商討商討,「《經史百家雜鈔》編纂如何,你還沒有提意見呢!」

  「我猜想你欲超過姚鼎?」左宗棠詭譎地笑笑。

  「姚姬傳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啟之,哪裡敢有超過他的野心。」曾國藩誠懇地說。

  「當然,要想超過姚鼎,也的確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不過,你將姚先生義理、詞章、考據的治學路徑有意拓寬一條,把經濟加了進去。從這點上說,你有所超過。

  但大醇小疵,裡面也有些篇章還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無心和你多說,待平定長毛後,再來詳論如何?」

  「好!平定長毛後再談。先說說,你準備招多少人!」

  「多則一萬,少則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軍。」

  「楚軍?」曾國藩想起當年王錱在趙家祠堂張貼「湘軍營務處」招牌的事,「季高,叫楚軍不宜,你既然要另樹一幟,還是叫楚勇為好,日後免得遭人訐難。」

  「雖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戰,還是叫楚軍為好,究竟名正言順些。」左宗棠不是王錱,他不願受曾國藩的制約,做事也沒有曾國藩那麼多的顧慮,有聲有色,烈烈轟轟地幹一番事業,是他幾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前幾個月,他因樊燮告狀,在長沙處境不利,有人甚至偷偷寫一些辱駡的小條子,半夜貼在他的門上以泄積怨,常常惹得他怒火中燒。有一張帖子寫著「欽命劣幕銜幫辦湖南巡撫大公館」,極盡挖苦之能事。

  現在此案已平,因禍得福,且又正遇江南大營潰敗的非常時機,年已四十九歲、中舉達二十八年之久的左宗棠怎能失掉這個大好機會!他恨不得招集十萬八萬雄師,盡展胸中奇才,一年半載便蕩平巨寇,克復江寧。他相信自己有這個本事。

  左宗棠剛告辭出門,親兵送來一個訃帖:羅遵殿家明日舉行家祭,請曾國藩參加。

  「淡村死得可憐!」曾國藩自言自語,滿臉陰雲,轉而對親兵說,「你告訴羅家,明早我親來府上弔唁。」

  羅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一年前由湖北藩司任上調任浙江巡撫。他與胡林翼關係極深。何桂清出於對湘系人員的嫉妒,討厭羅遵殿。張玉良奉和春命帶兵援浙時,何桂清指示親信江蘇藩司王有齡,以視察蘇州城垣為名,將張玉良留在蘇州兩天,結果貽誤軍情,致使羅遵殿城破自殺。曾國藩很為羅遵殿抱不平,他凝神良久,為羅寫了一副挽聯:「孤軍斷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第二天,曾國藩親到羅府,在羅遵殿的靈柩前鞠躬致哀。當他所撰的挽聯被高高懸掛起來的時候,所有前來弔唁者莫不感慨唏噓。

  憑弔完畢,曾國藩特地叫羅遵殿的兒子羅忠祜到後院敘談,以示關懷。他要羅忠祜將父親冤死之事上奏皇上,嚴懲貪生怕死、禍國殃民的何桂清。又勉勵羅忠祜好好讀書,鍛煉才幹,方今四方多虞,有才者必不會久處囊中。

  「曾大人,晚生年幼,雖極願讀書,但不知生在今世,以讀哪種書為急務。」羅忠祜一向敬佩曾國藩的學問,趁機向他請教。

  曾國藩想了想,說:「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英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外不刊之典。足下若能熟讀此書,而參稽三通、兩衍義,將來出來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失墜。」

  羅忠祜很受啟發,說:「大人這一番教導,使晚生從迷津中走了出來。晚生今後就遵照大人的教誨,好好研習《資治通鑒》。」

  正說話間,忽見一人踉蹌闖進靈堂,高呼:「淡翁,你死得慘呀!」

  曾國藩抬頭看時,原來是湖北糧台總理閻敬銘。他走過去,拉著閻敬銘的手問:「你是從武昌專程來的?」

  閻敬銘說:「潤芝要我代他來宿松弔唁,他還有封信要給你。」

  曾國藩點點頭,不再問了。

  羅府家祭完畢,曾國藩請閻敬銘同到軍營。

  「吊淡村是名,送它才是實。」進了內室後,閻敬銘從靴頁中間抽出一封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曾國藩心想:這是一封什麼信,如此神秘!他一看信封,更感奇怪了:信封上並不是寫的他的名字,而是胡林翼的大名。拆開看時,才知這是肅順近日寫給胡林翼的一封密信。信上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江南大營潰敗,皇上近來寢食不安;何桂清臨陣脫逃,皇上更為憤恨。皇上打算在東南幾省內選一個可靠的人代替何桂清,為此事垂詢過幾位親貴大臣。昨夜,皇上對肅順說,擬授胡林翼為兩江總督。肅順聽後沉吟片刻,說:「胡林翼才學優長,足堪江督之任,但若調離,鄂撫一職則無人可代。」皇上問:「叫曾國藩任鄂撫如何?」肅順說:「六年前,皇上命曾國藩署鄂撫,幾天後又撤銷前命,曾國藩想必心中不快。事隔六年,又叫他任鄂撫,顯得皇上恩德不重,不如乾脆叫曾國藩作江督。胡與曾是好友,必定會協調合作。那時上下一氣,東南局面將有轉機。」皇上點頭說:「你考慮的是,就這樣辦吧!」

  曾國藩看到這裡,激動得手微微發顫,心裡充滿著對肅順的無限感激。肅順信最後寫道:潤芝向來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想不會因此事而有芥蒂。望與曾滌生和衷共濟,力挽狂瀾,建攻克江甯大功。異日建淩煙閣,同繪潤芝與滌生像於其首。

  信的邊角還有一行小字:「請送與滌生一閱。」

  曾國藩將信重新折好,鄭重裝進信套,雙手退回給閻敬銘,說:「煩你轉告潤芝,就說我已經拜讀了。」待閻敬銘將信又塞進靴頁中間後,曾國藩問:「潤芝還說了些什麼?」

  閻敬銘答:「潤芝要我告訴你,說難得皇上身邊有肅相這樣的賢臣,以天潢貴胄之尊,對我漢族士人如此垂青,實我朝僅見。看來大事有濟,國家中興有望,可以放手大膽去幹一場了。」

  「是呀!君聖相賢,國事有可為。」曾國藩從心底深處湧出這句話。

  「潤芝還說,欲複江寧,還得從皖省下手,建議沅甫帶吉字營速圍安慶。沅甫才大器大,足可獨當一面。」

  「才根於器,確為良論。」曾國藩笑道,「看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如潤芝對沅甫瞭解得深透。你回去告訴潤芝,就說我按他的部署,立即調沅甫去安慶。」

  「好,我不在宿松久留了,明天就回武昌。」

  閻敬銘剛走,又響起敲門聲。「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曾國藩心想。

  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李鴻章。

  「恩師,睡不著覺,想跟你老聊聊。」

  李鴻章知道曾國藩有個好夜裡聊天的習慣。

  「什麼事害得你睡不好覺,這可是少有。」與曾國藩相反,李鴻章則瞌睡極重。這點,曾國藩也知道。

  「恩師。」李鴻章坐下後,一本正經地說,「我想來想去,這江南大營的潰敗,不是壞事,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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