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二〇


  「真的妙極了。這樣的奏疏,日後必然傳下去,尤其是兩個『不可一日無』一定會傳頌千古。」

  「傳頌千古不敢當。不過,這兩句也確是神助之筆。一篇好文章,靠的就是一兩句警句支撐。比如《滕王閣序》,靠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岳陽樓記》靠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潘祖蔭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來,他也被自己創造的警句陶醉了。

  過幾天,曾、胡的回奏先後到達咸豐帝的手裡。曾國藩說:「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需才孔亟之時,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胡林翼說得更懇切:「臣查湖南在籍四品卿銜兵部郎中左宗棠,精熟方輿,曉暢兵略,在湖南贊助軍事,遂以克復江西、貴州、廣西各府州縣之地,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其剛直激烈,誠不免汲黯大戇、寬饒少和之譏。要其籌兵籌餉,專精殫思,過或可宥,心固無他。懇請天恩酌量器使,飭下湖南撫臣,令其速在湖南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補救于萬一。」

  肅順借著潘、曾、胡的奏疏,請皇上免查左宗棠之過失,予以重用。咸豐帝接受肅順的建議,下詔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後來,左宗棠又請駱秉章代他上一道奏摺,詳細奏明樊燮貪劣無能之種種情事,樊燮終被革職。

  樊燮帶二子回到原籍湖北恩施,建一棟樓房。樓房建成之日,樊燮宴請恩施父老,說:「左宗棠不過一舉人,既辱我身,又奪我官,且波及我先人,視武人為犬馬。我把二子安置樓上,延名師教育,不中舉人進士點翰林,雪我恥辱,死後不得入祖塋。」

  樊燮重金聘請名師,以樓房為書房,除先生與二子外,別人一律不准上樓。每日酒飯,必親自過目,具衣冠延先生下樓坐食,席上有先生未動箸者,即撤去另換。二子不准著男裝,都穿女子衣褲;又將左宗棠罵他的「王八蛋,滾出去」六字寫在木牌上,置於祖宗神龕下側,告誡二子說:「考上秀才進學,脫女外服;中舉脫女內服,方與左宗棠功名相等;中進士、點翰林,則焚木牌,並告訴先人,已勝過左宗棠了。」

  二子謹受父命,在書案上刻「左宗棠可殺」五字。後來,樊燮的第二子樊樊山果中進士。報捷那天,他恭恭敬敬地在父親墳頭報喜,當場焚燒「王八蛋,滾出去」木牌。這些都是後話了。

  就在朝廷處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這段時期裡,曾國藩將大營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規複皖省的準備。左宗棠應曾國藩之邀,由襄陽來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二人在宿松大營裡昕夕縱談東南大局,商量補救方略。曾國藩又將近年來輯錄的《經史百家雜鈔》底稿給左宗棠看,請他提意見。軍務這樣繁忙,曾國藩居然能忙中偷閒,不忘文人本職,編輯了百萬字的大部頭古文選本,使左宗棠自歎不如。他接過底稿,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這一天,彭玉麟差人來報,屬外江水師的澄海營與屬內湖水師的定湘營,同在長江上截獲一條運糧往安慶的洋船,因分貨不均而發生械鬥,請派人前去調停。事態嚴重,曾國藩決定親到彭澤走一趟。他與左宗棠約定,回來後聽左談對《經史百家雜鈔》的意見。曾國藩剛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信上說皇上將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準備。左宗棠欣喜異常,只等曾國藩回到宿松後,即告辭回湘。正在這時,一場意外的變故發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陳玉成、李秀成先後被洪秀全封為英王、忠王,以後李世賢也被封為侍王。咸豐十年正月間,三王為解天京之圍,策劃了一次大的軍事行動。李秀成、李世賢由蘇南率軍進入浙江,大兵猛壓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慌忙向江南大營統帥和春求救。和春派總兵張玉良帶兵兩萬,由江寧趕救杭州。張玉良剛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賢帶兵離杭北上,猛撲江南大營。此時,陳玉成率皖北之兵強行渡江。兩軍會合,數日之內連破江南大營外圍要地高淳、溧陽、溧水、句容、秣陵關。江南大營被包圍了。和春、張國梁分頭拼死抵抗。太平軍與清軍連戰九晝夜,江南大營徹底崩潰,天京之圍頓解,李秀成、陳玉成圍魏救趙之計獲得全勝。太平軍趁勢南下,和春、張國梁節節敗退。張國梁死於丹陽,和春斃命于滸墅關。七萬江南綠營,除張玉良部二萬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傳出時,曾國藩正在彭澤。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

  楊載福對敗兵沿途的騷擾非常憤慨,彭玉麟則擔心太平軍的氣焰會更加熾烈。曾國藩心中卻隱隱生出一絲快意:江南大營的瓦解,或許將預示著湘軍的轉機!他匆匆離彭澤返宿松。

  船過泊勞湖時,接到正駐軍甯國的李元度的信。李向他報告江南犬營的情況,並捎上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和春死,桂清逃,東南大局,天意將屬￿誰?

  「這個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曾國藩心裡說,隨手點起火,將信燒了。宿松老營的反應如何呢?曾國藩心中交織著憂慮、沉重、慶倖、熱望等各種複雜情緒,究竟哪種為主,連他自己也說不準。夜裡,他躺在船上,輾轉反復,難以入眠。後半夜,癬疾又發作了,奇癢難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滿床,血跡斑斑。

  天亮時,船靠了羊角塘碼頭,他換了轎子,匆匆向宿松老營奔去。老營紮在縣城外,氣氛仍如幾天前的平靜。曾國藩一進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報。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隨便瀏覽。

  「滌生,你到底回來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進門,聲音就雷鳴般地灌了進來,除開左宗棠,再沒有第二人這樣。

  「出大事了,你知道嗎?」

  「你是說江南大營的事?」曾國藩放下文報。

  「江南大營已不復存在了。」左宗棠邊說邊在對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萬人馬,十多天的日子便毀了,真不堪設想,可惜呀!」曾國藩面帶戚容,比起左宗棠宏亮的嗓音來,他的音色乾澀多了。

  「有什麼可惜的,這個膿包早點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國藩吃驚。

  「你說得太刻薄了,江南大營畢竟經營了七八年,擔負著抵抗長毛的大任呀!現在和帥、張軍門慘死,數萬弟兄身亡異鄉,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計劃全部打亂,今後只會使長毛的氣焰更囂張,我們的道路更艱難。」

  「和春、張國梁死不足惜,數萬弟兄雖可憐,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對消滅長毛的大局來說,」左宗棠兩眼逼視著曾國藩,略微壓低了聲音,「滌生,莫怪我說得直,它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說什麼!」曾國藩故作驚訝地問,「這是我之不幸,敵之萬幸,何來天大的好事可言?」

  「滌生,我不信你真的沒看出來。」左宗棠一笑。他這人要說的話藏不住,痛痛快快地倒出來後,心裡就舒服了。「江南大營早已千瘡百孔,腐臭沖天。當將官的莫不錦衣玉食,娼優歌舞,士兵則多抽鴉片,嫖賭成風,士氣溺惰,軍營糜爛、這兩年來,何桂清每月給它十多萬兩銀子的接濟,想利用它來做個中興名臣;朝廷則受何的欺騙,以為江南大營是抵抗長毛的干城,反倒將我們湘勇視為可有可無。不要說你和在前線打仗的弟兄們不服,就是我這個留守大臣都慪了一肚子氣。真正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呀!現在江南大營徹底覆沒,將使朝廷從此清醒過來,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嗎?」左宗棠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怎會不知道!對朝廷的決策,他歷來採取謹慎的態度,從不妄加議論,何況當著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對何桂清則不同。曾國藩恨何桂清,最先起于郭嵩燾購浙鹽的事;後來,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軍機大臣彭蘊章寫密信,說曾國藩膽小,不會打仗,彭蘊章把這股陰風吹到了皇上的耳邊。

  這些,都是郭嵩燾在南書房當值時聽到的。現在,何桂清終於慘敗了,曾國藩如何不快意!

  「不知道!」左宗棠搖頭。他對於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種本能的敵意,極樂於聽他們的倒楣事,「你說吧。」

  「敗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營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帶著僚屬跟在和春的後面南逃。常州士紳知道了,半路攔下他的轎子,哭著跪著請他留下。何桂清這個喪盡天良的傢伙,居然命令親兵開槍,打死了幾個鄉紳,然後沖出人群,逃到蘇州。徐有壬閉門不納,只得連夜繞城牆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轎挽留的鄉紳開槍,大清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總督!」義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國藩出現了少有的激動。

  「偏偏都是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這次長毛打到常州,過不了幾年,這個油滑小生又要入閣了。」天下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氣。近年來年紀大了,他有時也能克制自己的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來。火氣略為平息後,他告訴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離開宿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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