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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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陶恭端來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國藩吃西瓜。曾國藩沒有客套,拿起一塊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看著曾國藩全無芥蒂的神態,左宗棠心裡隱隱升起一股歉疚,說:「伯父安葬妥貼了嗎?這一年多來,瑣瑣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沒有給他老人家去磕個頭,真是很對不住。」 「哪裡,哪裡!」曾國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說,「我這次能夠得以為父親辦理身後之事,盡一個做兒子的孝順,全是靠的你賜予呀!」 「這話從何說起?」左宗棠一時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陸洲,不是你一番開導,我早就作一個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還有為父親送葬的時候!」 曾國藩的態度極為誠懇真摯。左宗棠見他此時此地,絕口不提自己去年對他的攻訐,反而以感激的心情回憶那夜船艙裡的責駡,不禁大為感動起來。他是個直性情的人,覺得應該表示一點自己的歉意。「滌生,你去年從江西回來,我當時認為有些不妥,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季高,看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們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幾句話還能記在心裡?況且,你說的都有道理。」曾國藩真誠地說,「就如當年一樣,你話雖說得重了點,但純是一片好心。這幾年,你在很艱難的條件下,為湘勇籌撥了二百九十萬兩餉銀。你為江西戰場作出的貢獻比我大得多。你的幾點軍事建議,我後悔沒有早採納,不然九江、湖口早就拿下了。」 「正是這話!」左宗棠素來不會謙虛客套,直來直去,心裡怎麼想的,嘴裡便怎麼說,「實話對你講,潤芝、雪琴他們之所以連克長江沿線城鎮,就是用我的主動出擊的主意。滌生,穩紮穩打,是你的長處,不能出奇制勝則是你的短處。要想百戰百勝,必須兩者相結合。這次複出帶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審時度勢,出奇制勝。」 「你說得很對,我的失敗,就在於太平實,缺乏奇策。在這方面,你今後還要多給我指點指點。」這句話,一半是為了討得左宗棠的歡心,一半也是曾國藩的心裡話。這段時期來,他檢討自己的過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問題。 「的確,你的打仗和你的為人一樣。」左宗棠笑著說,「為人要穩重實在,不過兵者陰事,越詭計多端越好。」 「不錯,不錯!」曾國藩也爽朗地笑起來。 過一會,他以極其懇切的語調說:「說句實在話,我並不夠格統領湘勇,你才具備著真正的統帥之才。」 這句話,說到左宗棠的心坎裡去了。不過,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說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話,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統帥是你,這是皇上欽命的,誰還能不承認?看今後戰事的發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自領一軍,作你的輔翼。」 「若這樣,那就太好了!」曾國藩興奮地站起來,走到左宗棠身邊,鄭重地說,「季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見他一副嚴肅的模樣,心裡想:八成是求我給他籌一筆大餉。 「我在荷葉塘守制時,取《道德經》之義,湊了一副聯語,想用篆體寫出來,掛在居室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給我書寫如何?」 說左宗棠是篆字高手,這分明是出格的恭維。湖南的書法家多得很,篆字寫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體在內,充其量在長沙城裡也只算得上二流。不過,左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頌。他心裡高興,忙說:「你想的是哪幾句話,講吧!」說著便起身到大櫃邊去拿紙。 「這副聯語的上聯是:敬勝怠,義勝欲。」 「行!」沒等曾國藩說完,左宗棠便插話,手裡拿著一迭宣紙。 「下聯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紙攤開在桌面上,正要取筆,聽到下聯,心裡一怔:這是什麼意思?很快,他明白了:曾滌生這個滑頭,原來是借這副聯語,在我的面前進一步表明他的心跡。他將我比作雄,自己甘願為雌。唉。也真難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筆,笑著說:「滌生兄,聽人說,你這一年多守喪期間,天天不離《道德經》《南華經》,儼然成了老莊的入室弟子。別人聽了為你高興,我聽後為你惋惜。」 曾國藩不露聲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著這位怪傑發出與眾不同的議論來。 「老莊之說,養心則可,辦事卻不行。尤其是身處今世,我輩人更不可為其所迷。」左宗棠放下筆,嚴肅地說,「當今天下紛亂,強寇蜂起,君父處寢食不安之際,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正靠的英雄豪傑以剛強果敢之手段,殺盡匪賊,速平禍亂。這裡要的是拯難救苦的良知,倡導的是敢為天下先的血性,竊以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滅之計,逍遙則更是極不負責任的逃避態度。老莊之道,今日誠不可取!」 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這一番激昂的陳辭,曾國藩一點兒也不覺意外,這正是他自己多年來所懷抱的態度。他只能贊許,不能有任何非議。不過,今天的曾國藩,其心中的境界已昇華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領略到的。他不想與左宗棠爭辯。他知道辯亦無益。眼前這位氣沖鬥牛的左師爺,世上有幾人辯得過?更何況他挾的是儒家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凜然正氣,正可謂橫掃千軍如卷席一般,誰敵得了?曾國藩微微笑著,輕輕地點頭,嘴裡說:「有道理,有道理!」 「滌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這副聯語不寫了罷,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鄉侯的話,可能對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實益。」 說罷,也不管曾國藩同意不同意,立時揮筆寫就。上聯寫的是:「集眾思,廣忠益。」下聯是:「寬小過,總大綱。」曾國藩看了拍手稱快,高興地說:「很好,很好,我收下了。你落個款吧!」 左宗棠於是又提起筆,在後面補了幾行小字:「滌生兄奉命複出,囑餘書老子『守雌』之言以自束。余以為不可,改書古亮之言以貽之。今亮咸豐八年六月於只進不退齋。」 曾國藩雙手接過這份重禮。 「這幾天你下榻哪裡?」左宗棠問。 「暫住在城南書院。」 「明天一早我來拜會你,與你談談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國藩感激地說,「我在書院恭候大駕!」 當左宗棠親送曾國藩出門時,只見陶公館中門大開,十多名衣冠整齊的僕從肅立兩旁。曾國藩心裡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圓滿達到了! 一連幾天,曾國藩坐著綠呢大轎,遍拜長沙各衙門,連小小的長沙、善化兩縣知縣,他也親去造訪。手握重兵的湘勇統帥,如此不記前嫌、謙恭有禮的行動,使長沙官場人人自慚,紛紛表示要盡全力支援子弟兵在外打勝仗,立軍功。 與駱秉章、左宗棠商量後,曾國藩決定帶張運蘭的老湘營五千人、蕭啟江的果字營四千人赴浙江。去年八月,王洑率老湘營在江西樂平一帶打仗,病逝於軍營中,老湘營便由張運蘭統領。不久,老湘營奉調回湖南。當年射雁得腰刀的張運蘭,在曾國藩的腦子裡有深刻的記憶。張運蘭告訴曾國藩,王錱臨死前,將曾所贈的《二十三史》留給了他,叮囑他以前代名將為榜樣,把老湘營帶成一支百戰不敗的軍隊。曾國藩聽後感歎不已。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正在自己的激勵下逐步走向成熟,可惜三十三歲便遽爾身亡。張運蘭不具備獨當一面的大將之才,但他有心向學,敢於任事,曾國藩認為這便可取;能如此,即便是中才,也可以做出大事來。他勉勵張運蘭繼承璞山遺志,莫負厚望,並命他加緊準備,十天后便率部由醴陵進入江西,在廣信府河口鎮集結待命。蕭啟江字浚川,和張運蘭一樣,也是湘鄉人,監生出身。咸豐二年來長沙投營,曾國藩見他厚實可靠,便把它留在親兵營著意培植,後又薦他到吉字營當營官,不久便因母喪回籍。他患耳病重聽,大家都喊他蕭聾子。這次,曾國藩少不了也勉勵他一番,要他率果字營和張運蘭一起入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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