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花園的正中是一個大水池。盈盈清水中養著幾百尾魚,青翠的荷葉罩在水面上,益發增加幾分幽靜。正當盛夏,粉紅色的荷花滿池綻開,如同西子湖從杭州移到了長沙。左宗棠看著歡喜,給它取個名字,叫「武候池」。鑿池開挖出來的泥土就堆在旁邊,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崗,上面栽些青篁幼松。再熱的夏日南風,經過松竹的過濾,也增綠三分清涼。左宗棠稱它為「臥龍崗」。臥龍崗下有一棟竹籬編就、茅草為頂的房子。房子裡正中矮幾上擺一張古琴,壁上掛著主人最喜愛的「隆中對」古畫。這個茅屋被命名為「隱賢廬」。

  左宗棠的官職雖只是一個在籍四品卿銜兵部郎中,實則此時已名動九重。早在咸豐五年,禦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薦人才,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首位。自那以後,每逢兩湖有人進京,咸豐帝則詢問左宗棠。前不久又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郭嵩燾,詳細問明左宗棠的情況,鼓勵他努力辦事。當得知左常以舉人功名自憾,極欲會試時,咸豐帝竟然寬慰道:「何必以進士為榮,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他有這等才能,務必充分發揮才是。」這些話傳到左宗棠耳中,自然更激發他要做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雄心壯志,也促使他更加自命不凡。他今年雖已四十七歲,精力卻仍旺盛過人。幾個月前,張氏妾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近半百的人再添男丁,他歡喜無盡。

  兩老表並肩來到武侯池邊的一座石牛雕像旁。這是一頭壯實的大水牛,頭、腹、尾、四蹄都雕得極好,尤其那對彎曲的角,在頭的兩側畫出兩個圓圈,既逼真又很具美感。整個石牛的尺寸,與一頭真牛的大小完全一樣,再加上用黑色岩石雕出,遠遠地看起來,還真是一頭剛從池中沐浴上岸的耕田牯牛哩!

  「表哥,你的後花園有武侯池、臥龍崗、隱賢廬,這我曉得,你是當今的諸葛亮,缺不了這些名目。但為何要雕一個石頭牯牛放這裡?從小起,牛還見得少嗎?一個石頭牛有麼子好看的!」老表吳偉才指著石牛問。

  左宗棠的這個表親是他的三姑母的次子。說來也真是湊巧,兩個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所生。吳偉才家住湘江東邊,左宗棠家住湘江西邊,生日那天,兩家報喜的人居然在江邊相遇。過幾年長大了,都爭當表哥,誰也不願做表弟。左宗棠對吳偉才說:「我們也不要爭了,誰的書讀得好,誰就當哥哥。」結果每次考試,左宗棠總是第一,吳偉才終於服了輸,稱左為兄。吳偉才讀書不成,加之後來家道中落,於是改行做了屠戶。

  表兄弟倆有次一同請人算八字。左宗棠報了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時之後,瞎子用手掐了半天,突然大聲說:「恭喜恭喜,這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八字。」左宗棠大喜。

  吳偉才也高興,忙對瞎子說:「我的八字也是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你也給我算算。」

  瞎子也掐了半天,再摸摸他的頭,又摸摸手,歎口氣說:「八字雖好,可惜生的地方沒選好。請問你是生在河東,還是河西?」

  「河東。」吳偉才答。

  「這就對了。」瞎子翻了翻兩隻白眼珠,說,「生在河西者,殺人萬萬,出將入相;生於河東者,殺牲萬萬,屠豬宰羊。」

  三十年後,果然左宗棠拜相封侯,吳偉才也當了一世的屠戶。左宗棠特為賞那瞎子五百兩銀子。不料瞎子命不好,生病無錢治,早死了,也沒有妻兒。左宗棠便給他砌了一座好墳墓,墓前立了一塊高高的石碑。吳偉才氣不過,夜裡偷偷把碑給砸了。

  這是個傳聞故事,想必不是真的。世上真有這等料事如神的瞎子,他早就為自己尋找一個發財致富的機會了,何致於貧病交加,無家無室!

  當時左宗棠聽了表弟的提問後,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我原本是牽牛星下凡。」

  「牽牛星下凡?你是如何曉得的?」屠戶很驚訝。

  「我三十歲生日那年,太白金星親自托夢給我,說我前生乃是牽牛星,今生註定要為世人吃苦負重。」

  吳偉才看他神色莊重,並無半點說笑話的味道,感歎起來:「怪不得我和你八字相同,命卻相差這樣遠,原來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哪能跟你比!」

  左宗棠撫摸著石牛的彎角,沒有說話,那樣子顯然是贊同老表的這番感慨。

  「老爺,曾侍郎已到了營盤街。」陶恭急急忙忙地跑進後花園稟告。

  「是坐轎,還是騎馬?」左宗棠停止撫摸石牛,雙目閃亮地望著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轎來的,坐的綠呢大轎。」

  「你去傳我的話,關閉大門小門,今日任何客都不見,叫他曾侍郎打轎回府!」左宗棠斬釘截鐵地下命令。

  「是!」陶恭雖然遵令,兩腳卻並未移動。他深為不解:曾侍郎專程來訪,為何要關門不見?

  「站著幹什麼?快去!」左宗棠揮手,「關門是門房的事,你依舊到外面去觀察,有什麼動靜,再來稟報。」

  陶恭出去了。吳偉才說:「表哥你這樣做,曾侍郎會要見怪的。」

  「讓他見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細細地審看起石牛來,對老表說,「你看它的下巴是不是還要肥一點才好?」左宗棠邊說邊摸著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頭牛就是以他為原型雕的一樣。

  「老爺,曾侍郎在司馬裡口子上下了轎,徒步向這裡走來。」一會兒,陶恭又進來稟報。

  「什麼!他下了轎?」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問,「他穿的什麼衣?官服,還是便衣?隨從有多少人?」

  「他沒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長褂子,也沒有隨從,一個人。」陶恭在陶府當了二十年的差,辦事能幹,觀察事物也仔細。

  「沒有看錯?」左宗棠拉長聲調問。

  「沒有看錯。」陶恭回答得乾脆。

  左宗棠沉吟一會,斷然說:「打開右邊的側門迎接!」

  「季高,四年多不見,你比先前還顯得年輕了!」曾國藩剛從右側門檻進來,一眼看見左宗棠,便搶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聲調的親熱,仿佛在他們的友誼中從來就沒有過裂痕似的,一如以往的親密無間。

  「滌生,是你來了!」對於曾國藩的如此態度,左宗棠頗感意外,連聲說,「書房坐,書房坐。」一邊高喊獻茶,一邊忙將自己手中的舊蒲扇遞過去。

  「這麼熱的天氣,你還放駕,難為了!」左宗棠望著曾國藩說。心裡想:四年多不見,他的確是衰老多了。這樣想過後,覺得自己去年對他的肆意攻訐有點過分了。

  「昨天下午見過駱中丞後,我就要來看你。駱中丞說你這兩天偶有不適,勸我晚上莫打擾了。」曾國藩輕輕搖著大蒲扇,關切地問,「今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門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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