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野焚 | 上頁 下頁


  先前,曾國藩聽到官胡這段故事後置之一笑。他笑胡林翼太軟弱了,竟然用討好一個姨太太的手腕來換取官文的合作,豈不太失堂堂大丈夫的氣節!現在,他明白了,這正是胡林翼的高明之處,也是胡林翼勝過他的地方。「柔弱勝剛強」,胡林翼早已深懂此中之味,並運用得相當熟練了。

  「潤芝啊,你竟比我早得道!」曾國藩高興得拍著幾案,不自覺地喊出聲來。這一拍不打緊,把一支正燃著的蠟燭給震倒了,恰跌在攤開的《道德經》上。曾國藩心疼地撫摸著,卻意外地在一個燒殘的夾層之中發現一塊薄薄的白絹。他小心地將白絹抽出,見上面寫著幾行字:

  滌生侍郎大人麾下:

  山人有幸,又與大人相晤,只是面容為山火所毀,不知驚嚇故人否?嘗思以陌路相接談,或更少成見梗阻,故未能相認,尚乞諒宥是幸。

  山人為此次晤談,計謀日久,思慮至深,所談者,句句為醫病,亦句句為立身。滿人主中原兩百年之久,何嘗輕授兵權于漢人?大人雖雄才大略,連克名城,然亦氣運轉移,得乘時之利也。湘勇系大人所手創,聽大人所調遣,替大人立功,亦為大人招妒也,此故岷樵、潤芝位列封疆,而大人仍客懸虛位也。當此之時,戰戰兢兢猶恐不及,豈能四處開罪人耶?

  《道德經》一部,可以五字概括:柔弱勝剛強。前此不十分順心,蓋全用申韓之故也。山人試問大人:古往今來,純用申韓,有幾人功成身全?大人不久將再次奉命出山。山人夜觀天象,見荊楚將星倍添光彩,知大人時運已至。望從此明用程朱之名分,暗效申韓之法勢,雜用黃老之柔弱,如此,則六年前山人為大人許下之願,將不日實現。盼好自為之。

  江右陳敷頓首謹拜「怪不得我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是廣敷先生,他竟然如此用心良苦地來啟迪我,真難為了他!」曾國藩喃喃說著,笑出聲來。這段日子裡,他仿佛真如陶淵明所說的「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對過去的一切,已大悔大悟,大徹大明瞭,精神狀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地。

  不出陳敷所料,幾天後,援浙詔命由湖南巡撫衙門遞到荷葉塘。經過這番痛苦鍛煉的曾國藩相信,他必能以更為圓熟的技巧、老到的工夫,在東南這塊充滿血與火的政治舞臺上,演出一幕迥異往昔的精彩之劇來。

  當九江被攻下的時候,太平軍在江西已處於不利局面,羅大綱、周國虞奉天王之命,率領在贛的三萬余名太平軍官兵,從饒州、廣信一帶,與李秀成在浙江的部隊會合,北衛天京,南辟福建。

  李秀成,廣西滕縣人,是內訌以後崛起的重要軍事將領。

  此人智勇雙全,對天國忠心耿耿,受到天王的器重。天京內訌後,在廣大將士的衷心擁戴下,石達開進京主持朝政。但這時的洪秀全被內訌嚇怕了,再也不敢完全相信異姓人,他名義上尊石達開為義王,實際上卻把權力交給了兩位昏庸貪劣的兄長洪仁發、洪仁達,封他們為安王(後改封為信王)、福王(後改封為勇王),監視石達開。石達開氣憤至極,率領十多萬精兵離京出走。天國又一次面臨危局。洪秀全當機立斷,重新組建最高軍事領導集團,任命贊王蒙得恩為正掌率、中軍主將,成天豫陳玉成為又正掌率、前軍主將,合天侯李秀成為副掌率、後軍主將,李秀成堂弟李世賢為左軍主將,韋昌輝的弟弟韋俊為右軍主將。

  羅大綱、周國虞與李秀成會合後,聲勢浩大,浙江告急。

  朝廷欲急調湘勇赴浙江,但浙江提督周天受資望淺,不堪統率,只得任命欽差大臣、江南大營提督和春指揮。恰逢和春患病,不能受命。胡林翼趁此機會,聯合官文火急上奏,請起複曾國藩,又鼓動駱秉章支持。湘勇出湖南後,駱秉章於錢糧支持甚厚,曾駱關係大為改善。駱亦不願湘勇落于滿人手裡,便欣然上奏,並答應湖南繼續全力支持餉糈。朝廷環顧四方,的確再無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曾國藩,於是再次賞他一頂兵部侍郎空銜,命火速奔赴前線;同時又諭令官、胡、駱,既作保人,則必須確保湘勇的糧餉。

  咸豐八年六月初三日曾國藩接到上諭,初七日便整裝離開了荷葉塘。他不再向朝廷討價還價,要督撫實職了,反而生怕收回成命,離家前便打發荊七齎著「奉命援浙,即日擇將出兵」的奏疏,先行趕到長沙,借湖南巡撫衙門的官封拜發。曾國藩之所以立即受命上路,除急於重統湘勇以酬夙志外,還有一件事,使他確信此次援浙,是走向立功坦途的一個吉兆。

  六年前,還是在為江氏守喪的時候,曾麟書對曾國藩兄弟說,四十年前,他去南嶽燒香拜菩薩,在上封寺求得一簽。

  簽雲:雙珠齊入手,光彩耀杭州。曾麟書欣喜異常,回來對江氏說:「我今後必有兩個兒子在浙江做官。」

  「真是靈驗!」曾國藩心想,「可惜父親死了,不然,看著兒子帶勇入浙,該有幾多高興!」

  去年春天,曾國藩不待皇上批准,匆匆回籍奔喪的事,引起左宗棠大為不滿。他肆口漫駡曾國藩自私無能,臨陣脫逃。

  左宗棠是個從不掩飾情感的人,情緒一上來,就不顧一切,罵曾國藩罵得起勁的時候,他甚至把這個曾令他佩服的老友說得一無是處,連曾國藩多年自我標榜的忠敬誠信,也被他一概斥之為虛偽。左宗棠如此帶頭攻擊,一時間長沙官場譁然和之,給蟄居荷葉塘守喪的曾國藩極大的刺激。他本已身心憔悴,經此打擊,更添一重痛苦。曾國藩恨死了不念舊情的左宗棠,也恨死了不明事理的長沙官場,發誓永不與左宗棠說話,也永不與長沙官場往來。

  在前往長沙的途中,就如何會見左宗棠一事,曾國藩思考了很久。先前的發誓自然已經過去,既然複出帶兵,怎能不與左宗棠說話?已經大徹大悟的曾國藩,對左宗棠一年前罵他的所有的話都可以不再計較,唯獨對「虛偽」二字難以釋懷。他一生最恨別人虛偽,想不到這個最招他厭恨的字眼,竟然由相交二十多年的老友加于自己的頭上,如何不令他氣憤傷心!想到這裡,曾國藩決定把與左宗棠的會見降到最低的規格,學孔子見陽貨的辦法,俟其外出時,到他的家裡去一趟,然後留一張名刺,匆匆離開。這是一個最妙的辦法,說見了又未見,說未見又見了。轉念一想,這個辦法不好。心高氣傲、明察秋毫的左宗棠一眼就會識破這個陳舊的小花招,造成的後果必然是二人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無論對湘勇,還是對他個人,左宗棠都是有大恩在前的;何況人才難得,對江西戰事的幾次建議,當時不在意,現在想起來,吃虧就吃在沒有聽這個今亮的話。左宗棠信中反復談用兵之道貴在審勢,而自己恰恰就在審勢這一點上欠缺功夫。這是一個古今少見的將材!今後還得要重用他,讓他帶一支人馬獨當一面,萬不可冷淡!

  瞻前顧後地想了很久,曾國藩決定把這次與左宗棠的會見,當作自己轉向黃老之術的第一步,實地檢驗一下究竟效果如何。

  昨天夜晚,駱秉章打發人告訴左宗棠,說是曾國藩在拜會他的時候說過,今上午親來左府看望老友。駱秉章深知左宗棠的倔脾氣,特為關照,希望他不再計較去年的事,把這次曾的主動來訪,當作捐棄前嫌、和好如初的好機會。

  左宗棠對曾國藩的恨意仍未消,他不大情願見曾國藩。今年三月,他把妻兒從東山接出,和陶桄夫婦一起,住在戥子橋外的陶公館裡。一大早,左宗棠打發陶恭在門外十字路口探聽曾國藩來訪的情況,隨時向他報告。他自己則帶著前幾無從湘陰來的老表吳偉才,一同巡查後花園的施工。

  陶公館後面有一大片荒蕪的土地,過去陶桄沒有理會它,左宗棠看著荒在那裡可惜,便自己設計了一個花園,命人按圖施工。現在,這個花園就要全面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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