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楊國棟,把棗子馬牽來!」曾國藩突然高聲喊叫。

  楊國棟奇怪,這匹馬到湘勇軍營中兩三個月了,曾國藩從來沒有騎過,今日遭受這樣大的打擊,還要騎馬做什麼?楊國棟牽來棗子馬,曾國藩顫悠悠地站起來,叫人攙扶到馬身邊,又叫人把他扶上馬,然後挺起腰板,雙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負皇恩,下愧對諸公,今日只有效先軫之榜樣,死在長毛刀槍之下,才能稍贖罪過。」

  說罷就要舉鞭。只見彭玉麟平地跳起,搶過馬鞭,說:「曾大人,先軫不足法。」

  楊國棟一手抓緊馬韁繩,忽然興奮地喊:「長毛敗了!」

  曾國藩從馬上看去,原來鮑超領著二千外出打糧的人馬恰在這時趕回,從太平軍的背後殺出。塔齊布、羅澤南等見太平軍隊伍已亂,於是又重整人馬,回頭殺去。石達開見水師已大勝,怕陸軍有失,便鳴金收兵。曾國藩見太平軍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惡腥湧上心頭,噴出一口鮮血來,隨即眼睛一黑,從棗子馬上栽下來,竟然死了過去。

  曾國藩三十歲時咯過血,後來雖然痊癒,但身體一直不健壯。這次遭受石達開的沉重打擊,又加之落水受了驚嚇,舊病復發了。眾人慌忙將他抬進大營,好半天才慢慢回轉氣來,但卻一病不起,連續幾天幾夜發高燒,講胡話,不吃不喝,文武部屬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濟了,虧得楊國棟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村落裡,尋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給曾國藩診了脈,開過處方,幾劑藥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國藩感激不盡,封了五十兩銀子,叫親兵送給老人。誰知那個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給曾國藩一張紙條,那上面寫著:「干戈四起,人命如紙,老朽一生行醫,以救死扶傷為職志,睹此慘景,心何悲愴!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難以阻擋,但願大帥慎積陰功,勿濫殺無辜,是為至盼。」

  曾國藩覽畢,淡淡一笑,順手將紙條夾在案桌上的《莊子》中。

  調養幾天後,曾國藩實在不能忍耐了,叫荊七將堆積如山的軍情文報送到床邊。他看著看著,不禁心驚肉跳起來。

  原來,就在曾國藩臥病在床的這些天裡,石達開又指揮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役。石達開在兩敗曾國藩後,立即命令駐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綱、護天豫胡以晃、檢點陳玉成率師溯江西上,收復長江兩岸失地。幾天後,又派韋俊帶一萬人馬增援。這兩支人馬浩浩蕩蕩沿江西進,很快收回被清軍佔領的武穴、田鎮、蘄州、黃州,軍鋒銳不可擋。咸豐五年二月十七日,太平天國乙榮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韋俊率軍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撫陶恩培被擊斃城中,總督楊霈倉皇出逃,朝野震動。咸豐帝撤了楊霈的職,任命荊州將軍官文為湖廣總督,擢按察使胡林翼為湖北巡撫。胡林翼匆匆帶了二千綠營趕回湖北戰場。從武昌到江甯,長江兩岸的重要集鎮,全部又由太平軍控制。江面上,掛著繡龍杏黃綢緞蜈蚣旗的太平軍戰船往來航行,暢通無阻。太平天國又一段興旺的時期來到了。

  曾國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飛的太平軍戰艦,再低頭看蜷縮在岸邊的東倒西歪的快蟹長龍,想起被鎖在鄱陽湖裡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師是曾國藩的命根,他不能讓它就此一蹶不振。為重振水師,他派楊載福帶一批將官回到岳州,不分晝夜,不惜工本,立即造出二百條新的快蟹長龍和四百條舢板;派陳士傑募工匠就地維修,凡能修繕的船隻儘量修復;又遣彭玉麟間道趕到鄱陽湖,與李孟群聯繫上,盡一切力量攻下鄱陽湖邊的重鎮南康府。

  十天過後,彭玉麟送來捷報:內湖水師攻克南康府。進入江西三四個月,終於拿下了一個府城,曾國藩心裡略感安定。他命塔齊布帶五千陸師繼續駐紮竹林店,其餘全部人馬跟著他遷到南康。曾國藩決定以南康為據點,在江西住下來,不收復九江、湖口,決不離開。

  南康城內只有幾萬居民,到處屋頹牆倒,茅草叢生,一派荒蕪冷清的景象。曾國藩將大營設在原知府衙門內,略事安定後,便著手籌辦兩個工廠。一是火藥廠,委託楊國棟負責,製造火藥、軍械,並設法再向廣東購買洋炮。一是修船廠,委託鄧翼升負責,修復舢板,製造長龍快蟹,重新裝備內湖水師。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銀子。曾國藩冥思苦想,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求助於巡撫陳啟邁,請他設法速撥二十萬餉銀到南康來。儘管前次在湖北時碰了壁,曾國藩想,現在是在江西,完全是為了收復江西的失地而與長毛作戰,諒他陳啟邁不會置之不理。曾國藩根本沒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外。陳啟邁不但不拿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當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氣不過,告訴曾國藩:陳啟邁以及藩司陸元烺、臬司惲光宸都說,現在湖南湘鄉、平江、新寧一帶起屋成風,家裡只要有一人當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銀子用不完。李續賓的父親買了一千畝水田,湘鄉沒有買的,買到衡州去了。曾國藩家買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銀子運到自家去。何況我們拿不出,拿得出也不能給他。這番話,把曾國藩氣得暴跳如雷。

  這時,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對曾國藩說:「恩師不必動怒,學生有辦法可以得到銀子。」

  曾國藩轉臉看說話的人,原來是前幾天來投奔的萬載縣舉人彭壽頤。

  彭壽頤本是萬載縣團練副總,在剿匪事上與縣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陳啟邁夫人娘家的侄兒,仗著陳啟邁的勢力,誣衊彭壽頤私通長毛。彭壽頤鬥不過李浩,便逃到九江,打聽到湘勇統帥正是他前年鄉試的主考官曾國藩,便來投靠,希冀得到這把大紅傘的保護。曾國藩那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樁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門生,得一大筆程儀,又可以就近回家省親。誰知行至安徽太和,忽接母死噩耗。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主考當不成了,他改服奔喪,取道黃梅縣,覓舟未得,乃渡江來到九江城,準備雇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時,江西學政沈兆霖動員全體應試舉子捐銀一千兩,星夜送到九江城。這一千兩銀子,對於曾國藩來說,無異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舉子的深情厚誼。因為這層關係,曾國藩對彭壽頤很有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舉人,且說起辦團練來頭頭是道,便欣然認他為門生,留在身邊。

  當下曾國藩望著彭壽頤,將信將疑地問:「你有什麼法子?」

  彭壽頤說:「恩師,餉銀一事,學生思之已久,有三條途徑可以試著走。」

  「三條?」曾國藩想,自己一個辦法也沒有,他倒可以一口氣說出三條,且聽聽他的主意,「長庚,你慢慢講。」

  曾國藩的火氣降下來了,他習慣地半眯著眼睛,靠在太師椅上,認真地聽這位江西門生的意見。

  「第一個辦法,請在籍前刑部侍郎黃贊湯黃大人出面。黃大人為人極是正派,雖在籍守制,但憂國憂民之心未減,聽說黃大人亦看不慣陳啟邁的行事。若恩師去饒州拜訪一下黃大人,請他出面,勸說鄉紳捐助,我想一定可以得到幾萬銀子。」

  「黃大人什麼時候回籍的?」曾國藩暗責自己消息閉塞。咸豐元年,曾國藩署理刑部左侍郎,那時黃贊湯任刑部郎中。咸豐三年,黃贊湯擢升刑部左侍郎,在那個時代,官場上是極講究關係的,有這層關係在內,自然比別人要親密三分。

  「去年秋上,黃老夫人吃完米壽酒後,當天夜裡無疾而終,黃大人立即辭官回來守喪。」

  「老太太也真是福壽雙全。」德音杭布插話。

  「第二個辦法,我向恩師告個假,到南康、九江、饒州一帶聯絡幾個壬子同年,他們都是殷實之家,又一向慕恩師的道德文章,我估計他們也可以拿出幾萬銀子來。」

  曾國藩很讚賞彭壽頤的忠誠靈泛,但嘴上卻並不說一句話,只是含笑點點頭。

  「第三個辦法最可靠,也最有效。」

  彭壽頤見曾國藩睜開眼睛,榛色雙眸晶光閃亮,兩道眼光逼得他不可正視。他立即轉過眼,繼續說下去:「我們自己在贛北設厘卡抽稅。」

  曾國藩微微一怔,雙眼立時又半眯起來。設卡抽稅之事,他不是沒有想過,只因怕招致江西官場的物議,投鼠忌器,不敢貿然下手。現在,陳啟邁既然不仁在先,也不能怪我不義了。江北大營可以在揚州設卡,湘勇為何不可在贛北設卡呢?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德音杭布,先聽聽他的口氣再說:「泉石兄,你看設卡之事可為嗎?」

  德音杭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可為,陳啟邁不給軍餉,朝廷一時又無餉可發,湘勇眼看要喝西北風了。事出無奈,可以權變。陳啟邁要是有意見,我願為大人向朝廷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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