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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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羅澤南、塔齊布帶著東西兩門潰敗的人馬回到竹林店。不久,彭玉麟、楊載福兩路水師也無功而回。曾國藩心中焦急。 彭玉麟建議繞過九江城,攻取湖口和湖口對面江中的梅家洲,同時,仍遣小部分兵攻打九江,以牽制九江兵力。曾國藩採納了這個建議。水陸兩路在竹林店略事休整,便分兵攻湖口和梅家洲。 石達開親眼看見林啟容大敗湘勇,對九江城防很是滿意,下游五十裡遠的湖口防衛如何,他尚不放心。半夜,石達開乘船離九江,天亮時進了湖口縣城。湖口也是長江南岸的一個重要碼頭。它外連長江,內接鄱陽湖,是五百里鄱陽湖的進出口。對面江心梅家洲,是一個長約四十裡、寬約四五裡的大沙洲。梅家洲北面江面狹窄,大船不能通過,主航道在南面。石達開看中湖口與梅家洲之間,正是聚殲湘勇水師的絕好戰場。他一到湖口,便立刻命令羅大綱帶一萬人馬過江駐梅家洲,在洲上築壘架炮,封鎖江面。石達開又巡視湖口的軍事部署,將城內兵力抽調三千,交由白暉懷率領,紮在城西五裡處的盔山。剛安排妥當,探馬報,湘勇水路由彭玉麟、楊載福率領,陸路由胡林翼、羅澤南率領,正向湖口殺來。 胡林翼、羅澤南求勝心切,帶著六千湘勇和二千湖北綠營一口氣奔到湖口縣城下,督促兵勇架炮攻城,恨不得將湖口一口吞下。這時,石達開率三千人馬從西門沖出,部將石鳳昆從南門沖出,將胡林翼、羅澤南圍在中間。湘勇分成兩隊應戰。攻城火炮完全不能發揮作用。湘勇遠途來攻,太平軍以逸待勞,更兼石達開勇猛過人,交戰不到半個時辰,湘勇便開始敗退。這時,白暉懷率部從盔山上沖下來,切斷湘勇西歸的退路,湘勇頓時一片混亂。胡、羅只得指揮兵勇死死挺住。 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師也沖進羅大綱精心佈置的火力網中。洲頭是數百條戰船攔截,洲尾是上百門大炮封鎖,彭玉麟的水師前後受敵。自從衡州受命,組建水師以來,彭玉麟幾乎沒有敗過,湘潭、岳州、武昌、黃州、田鎮,一路勢如破竹,為湘勇的節節勝利奠定了基礎,沒有想到,現在卻在梅家洲遭到圍困。他傳令將戰船集中在一起,避開兩個火力點,全力攻其中段,強行登陸,企圖在洲上與太平軍短兵接戰。這時,胡林翼、羅澤南也敗退來到江邊,招呼彭玉麟接他們上船。彭玉麟將胡、羅潰勇接上船後,改變攻梅家洲中段的計劃,集中全力向上游突圍。經過一番苦戰,終於沖出包圍圈。 兩次水陸失敗,使曾國藩很惱火。他決不相信,一個乳臭未乾的長毛匪首,能夠阻擋乘勝前進的王師。 曾國藩做夢都沒想到,幾仗打下來,石達開這個太平天國的年輕王爺,已看穿了水師的致命弱點,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師於死地。 石達開興奮而冷靜地對眾位將領說:「連日來,我用心觀看了曾妖的水師,見其裝備精良,指揮得法,是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我軍水師目前比不上他們,怪不得在長江上連連得手,耀武揚威。但是,曾妖水師有一個致命的薄弱之處,不知諸位看出沒有?」 眾位將領面面相覷,一齊搖頭。石達開繼續說:「曾妖水師中,長龍、快蟹大而笨,只可用于指揮載重,卻不宜迅速移動,必須依靠舢板的靈巧機動,才能發揮戰鬥作用。反之,舢板離開長龍、快蟹也不能作戰。曾妖將大小戰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這正是曾妖水師的最大長處。但天下事有一利則有一弊,倘若將其大小船分開,則都失去了作用。這叫做合則雙美,分則俱敗。」 眾將十分佩服石達開的卓見,但如何拆開呢?大家都望著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師自出長沙以來,轉戰千里,連陷重鎮,僥倖獲勝,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屢勝則驕,驕則輕敵;久戰則疲,疲則鬆弛。故用兵,驕、疲為失敗之因。我這裡有個小小的計策,各位將軍看可用不可用?」 石達開將自己的主意說出,眾將都說好。 從第二天開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處太平軍一律遵循翼王將令,任水陸湘勇如何挑戰,一概置之不理。 入夜,太平軍則派兵沿長江兩岸鳴鑼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將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戰船中,弄得湘勇夜夜驚恐,不得安寧。如此相持半個月,石達開估計曾國藩糧草將盡,軍心浮躁,便命羅大綱依計而行。 這天半夜,九江碼頭燈火昏暗,隱約可見江面上一溜兒擺開了數十條貨船,一隊隊太平軍士兵一聲不響地扛著沉甸甸的麻袋,從城裡來到碼頭邊,踏過跳板,來到船艙。有些麻袋紮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來,撒得滿地都是。將到淩晨,貨船上都壓著壘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碼頭上的這個不尋常舉動,早已被湘勇斥侯看在眼裡,報告了水師協統李孟群。 「滌帥,九江裝了滿滿四十條船的糧食,即將開船運往湖口。」李孟群忙將這個重要情報報告曾國藩。 「裝的都是糧食嗎?」曾國藩心中一動。 「都是頂好的大米,估計有七八十萬斤。」 湘勇在竹林店駐紮已近一個月,二萬名水陸將士,一天要消耗四萬餘斤糧食。陳啟邁沒有提供軍糧,全靠他們自己在瑞昌、黃梅、廣濟一帶籌集。籌糧是件很難辦的事,軍中存糧只夠三四天了。早聽得九江城裡糧草堆積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現在這麼好的機會,如何能讓它錯過! 見曾國藩沉默不語,李孟群著急了:「滌帥,這事交給我去辦吧,四十條糧船,我叫它全部掉頭向竹林店開來。」 郭嵩燾、陳士傑也認為機會不可錯過,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長毛是不是在釣魚?」 「我看不是。萬一情形不對,我再把人帶回來。」奪回這批糧食是個很大的功勞,李孟群要爭這個功。 軍中糧食匱缺,曾國藩何嘗不著急。此中是否有詐,他一時猶疑不定。但不管它詐在哪裡,搶回這批糧食,就是大勝利。 「鶴人,你帶三千水師,將這幾十船糧食全部搶回來。記住!務必速戰速決,快去快回。」 李孟群調出二百五十條舢板,興沖沖地離了竹林店。水勇們奮力划船,順著水勢,舢板箭也似地飛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見前面緩緩地走著一隊糧船,船上碼著整齊的麻袋,正向湖口方向駛去。李孟群揮動著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條舢板像端陽競渡,你追我趕,向糧船沖去。 羅大綱看著後面來了一大片舢板,暗自欽佩翼王的謀算。 他站在船頭,對著號筒大喊:「清妖來搶糧了,弟兄們快點劃!」 這是有意讓李孟群聽到。羅大綱號令一下,四十條糧船明顯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軍的糧船在前撥浪前進,湘勇的舢板在後窮追不捨,不知不覺來到湖口城邊。眼看就要追上了,只見糧船向右一轉,一齊向鄱陽湖駛去。就要到手的糧食,豈能讓它眼睜睜地跑掉!李孟群仗著人多船多,也跟著進了鄱陽湖。誰知湘勇水師一進湖口,便突然從入口處駛出數百條戰船,將口子全部封鎖起來,康祿指揮火炮猛烈向舢板射擊。二百五十條舢板如同掉進鎖了口的袋子裡,再也無法出去了。這時,李孟群方知中計,便索性指揮舢板向湖心劃去。 一直到吃中飯時,尚不見李孟群回來,曾國藩急了,忙派飛騎前去打聽。很快回報,二百五十條舢板全部陷入鄱陽湖中。 正在這時,彭玉麟急匆匆地進來稟報:「滌丈,長毛的戰船向我們開來了!」 曾國藩出艙看時,只見下游黑壓壓一片,數千條戰船向竹林店壓來。曾國藩、彭玉麟等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離開,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鷹隼砍斷雙翅,這些快蟹、長龍只能蹣跚笨拙地移動,艱難應敵,昔日那種靈活快速、主動出擊的局面已不復存在,全仗船上裝的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軍的船隻不敢過於靠攏。 周國虞認得中間偏後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國藩的拖罟,便率領十條快船從四面八方圍攻。這十條快船如同十條矯健靈敏的獵狗,曾國藩拖罟就像一隻愚笨的狗熊,被這群獵狗弄得目眩頭暈,終於驚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門大炮拼命發射,不多久,炮彈發完,便沒有一點還手的能力了。周國虞高喊:「清妖的炮彈沒有了,大家沖啊!」 十條快船一齊沖過來。周國虞率先跳上拖罟,接著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紛紛上了船。拖罟上的湘勇倉猝應戰,一個個倒在甲板上。周國虞握刀尋找曾國藩,要親手宰掉他,以報從野人山以來所結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國藩雖為二萬湘勇的最高統帥,卻手無縛雞之力。他躲在內艙裡,身邊只有王荊七和幾個親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國藩兩眼死死地盯著船上的廝殺,既不能指揮兵勇們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聽得一聲喊:「周將軍,曾妖頭躲在這裡!」 立時艙門口出現一個長身壯健的漢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殺氣騰騰地就要進艙,親兵們立即一窩蜂上去阻擋。 曾國藩看到數步之外刀槍拼擊,不覺心膽俱裂,四肢痙攣,知道此次必死無疑。他不願落到長毛手中遭抽筋剝皮的痛苦,便推開艙門,滾進江中。王荊七也跟著跳下水去。曾國藩自小牢記「道而不徑,舟而不遊」的孝子之道,從來不敢下水學游泳,這時正如一個秤砣,掙扎兩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荊七跟在後面,立即將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駕著水師中僅存的一條舢板趕來,七手八腳地將曾國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換了一身幹衣服後,曾國藩醒過來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親賜的黃馬褂、玉搬指、玉刀等,還有許多文卷書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連自己的座艙、皇上的賞賜都保不住,還當什麼水陸兩軍的統帥!他立即想起靖港敗後,湖南官場對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到冰冷的江裡,渾身發抖,上下牙齒打起仗來。一陣劇烈的悲痛很快就過去了。靖港敗後雖受辱,但接下來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鎮大捷,假若那時真的死了,哪有後來的殊榮!他慶倖剛才的死裡逃生,對王荊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恩師穆彰阿的贈言浮現腦中,日後要用更大的勝利來洗刷今日的恥辱。不過,剛才從水中被救起的形象一定十分狼狽,將士們將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不能舞刀上陣的統帥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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