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德音杭布似乎找到向陳啟邁發洩的好機會,說起話來顯得頗為激動。

  「泉石兄也支持,那事情就好辦了。我明天到饒州去拜訪黃大人,若捐輸順利,則不設厘卡,實在不行,再設不遲。」

  第二天,曾國藩帶著康福、彭壽頤等人,在內湖水師保護下,渡過鄱陽湖,當天傍晚在樂亭鎮進入都江口,也不驚動饒州知府,就在城裡一家小小客棧住下來。次日一早,便打轎拜訪黃贊湯,並送了五百兩銀子的賻儀,又以晚輩身分在黃老太太的遺像前磕頭。黃贊湯十分驚喜,聽完曾國藩陳述到江西幾個月的困境後,果然一口答應,並建議曾國藩向朝廷申請一千張空白部照,按銀兩多少,發給捐輸者相應品銜的部照,鼓勵他們踴躍捐助。曾國藩很欣賞黃贊湯的建議。

  翌日回南康,立即向朝廷申請兩千張空白部照。半個月後,黃贊湯送來捐銀十萬兩,彭壽頤也募來三萬。曾國藩大喜。恰好部照亦到,便給黃贊湯一千張,彭壽頤二百張。一時間,饒州、九江、南康一帶,便平添許多八品、九品、從九品的頂戴。這些鄉下士紳戴著裝有鏤花金頂的傘形帽,真個是臉上出油,衣角生風,神氣已極。親朋見了,人人豔羨,沒有幾天,捐銀便又增加好幾萬。曾國藩見江西的銀子並不難得,便採納彭壽頤的第三個建議。又見彭壽頤能幹,一發將辦厘卡的事也交給他。

  彭壽頤領下辦厘局的美差,心中躊躇滿志,決心要好好地辦出一番事業來。這厘局是真正的肥缺,委派一下來,便有許多人來找彭壽頤,想在厘局謀個差事。彭壽頤的家遠在萬載,自家的親戚一時無法來,便依靠在南康府的兩個朋友,一個叫夏鎮,一個叫呂倫,兩個都是壬子鄉試同年。夏、呂二人見彭壽頤受曾國藩器重,便格外起勁地巴結他,偷偷地給彭壽頤送一萬兩銀子。彭壽頤自己留下五千兩,將另外五千兩交給曾國藩。曾國藩委夏、呂二人為厘局委員。彭壽頤在南康設總局,又在星子、瑞昌、德安、建昌、武甯、靖安、奉新、安義、豐城等縣設分局,每個縣的重要關隘、集市都設上厘卡。後來曾國華在瑞州打開局面,彭壽頤又在高安、上高、新昌設分局。厘局開辦一個月,便收厘金六千兩。彭壽頤自己留下一千,將一千分給委員們,給曾國藩上繳四千。曾國藩著實將彭壽頤誇獎了一番。但設卡之處,無不民怨沸騰,弱者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強者則與厘卡人員爭吵、鬥毆,毀卡殺人的事件時有發生。消息傳到南昌,陳啟邁大為惱火:「江西是我當巡撫還是曾國藩當巡撫!居然不與我商量,便在我的治下辦起厘局來,欺人太甚!」

  「姓曾的也太目中無人了。中丞,我們要向朝廷告他。」惲光宸也很憤怒。

  陸元烺的火氣雖然沒有陳啟邁、惲光宸大,但也覺得曾國藩的手伸得太長了。這樣大的事,越過地方衙門,自行作主,無論怎麼說都講不通。他也同意陳、惲的意見,暫不驚動曾國藩,先向朝廷告發,待聖旨下來後再來收拾。陳啟邁的告狀折發出不久,瑞州厘局就出了一樁大事。

  瑞州厘局的總管便是夏鎮,夏鎮的父親是瑞州的大財主。

  夏鎮平時都住瑞州,上個月來南康走親戚,與彭壽頤往來密切。夏鎮先在總局當委員,後來彭壽頤任命他為瑞州分局總管。他領了這個任命,興沖沖地回到家鄉,在瑞州府轄地到處設厘卡,委用自己的三親六戚、朋友相好為卡丁。這些人乘機大肆勒索,高抬厘率,貪污中飽。夏鎮平均每天可得一百兩厘金。他算了一算,一個月可得三千餘兩,上交二千兩,淨賺一千餘兩,半年下來,五千兩的本錢就撈回來還有餘,只要當上三年的總管,便可撈上三萬餘兩雪花銀,實在不亞于一個知縣!他心裡美滋滋的。瑞州的百姓則恨死了這些到處林立的鬼門關。地方官員也厭惡,但他們一則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曾國藩,另一方面,夏鎮和各分局的頭頭們也時常分些錢給他們。既然巡撫都沒有出面干涉,他們也便不做聲了。

  這一天,瑞州城外錦江碼頭厘卡攔住一隻大貨船,貨主大名叫高山虎。其人左臉上有一塊極不體面的長疤,綽號叫高疤臉。高疤臉聲稱船上裝的是瀏陽夏布,運到南昌去賣。厘卡頭領趙有聲,是夏鎮的表弟,排行老三,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卡丁們當面叫他三爺,背地裡叫他山猴子。

  山猴子上了船,用一根約三尺長的細鐵棍,敲打著用粗棉紗布包的包包。

  「這裡裝的都是瀏陽夏布?」山猴子用懷疑的眼光盯著高疤臉。

  「是的,是的。老總,船上裝的都是瀏陽夏布。」高疤臉哈著腰,滿臉恭敬地回答。

  山猴子用鐵棍這個包敲敲,那個包戳戳,然後陰沉地命令:「抽十兩厘金!」

  「老總,哪能抽這多!這些夏布值幾個錢。」高疤臉急了,原以為頂多二兩。

  「值幾個錢?」山猴子冷笑道,「你這船夏布往少說也賣得五百兩銀子,值百抽二,抽十兩還算多?」

  「老總,你莫取笑了,這船布最多也只值一百兩銀子,況且我們在界埠已被抽去二兩,在灰埠又被抽出二兩。你看,」

  高疤臉指著包上的灰印說,「這都是界埠、灰埠兩處蓋的。」

  「我不管這些!」山猴子對灰印不屑一顧,又用細鐵棍死勁戳著頂上一個布包;戳進去後,又用力將鐵棍從包裡抽出。

  因用力過猛,布包順勢滾下,在山猴子腳邊散開了,露出雪白的夏布來。山猴子家裡正要夏布做蚊帳,極想將這包夏布弄到手。他把散包的夏布一拖,突然,從夏布裡滾出一個紙包。這時,高疤臉的兩片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山猴子是個久混江湖的人,曉得包裡有名堂。他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把紙包撕開。一塊塊棕黑色的膏片露出來,船上立時充斥著一股惡臭。山猴子高聲嚷道:「好啊!你違抗朝廷禁令,私販鴉片,該當何罪?」

  山猴子走到高疤臉面前,舞起鐵棍,聲色俱厲地威脅。他以為高疤臉會馬上跪在他的面前,告饒求情。誰知高疤臉這時臉反而不白了,異常冷靜地微笑著。原來,這高疤臉並不是一個普通貨主,他乃是萬載縣知縣李浩姨太太的弟弟,堂堂七品縣太爺的小舅子。這船貨本是從萬載縣開出的,為保密才詭稱從上高來。高疤臉仗著姐夫的關係,偷偷地從廣東經湖南偷運鴉片,然後再把這些鴉片運到南昌,賣給南昌的官場、商場,從中謀取暴利。高疤臉把利潤分一半給姐夫李浩,李浩又從中分出一部分給陳啟邁。這個生意,高疤臉已做了大半年,雖有人探得點風聲,但誰敢惹怒他!高疤臉先想以一個老實膽小的小商販的面目混過厘卡,現在見原形敗露,知道哀求無用,只有狠心出一筆大錢來買通。高疤臉的沉著,反而使山猴子感到奇怪。山猴子是個有經驗的人。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這小子敢於走私鴉片,必定非良善之輩。山猴子想到這裡,反而收起了剛才的凶相。

  「老總,請艙裡坐。」高疤臉客氣地邀請。山猴子叫卡丁們上岸去,他一人跟著高疤臉進了艙。坐下後,高疤臉開門見山地說:「老總,要多少銀子過關,你開個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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