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潯陽樓歷來有題詩的風氣,酒保不以為怪,立即拿來筆墨。翼王凝神片刻,然後飽蘸濃墨,大步走到一塊空白牆壁旁,揮毫疾書: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

  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贏馬,萬眾梯山似病猿。

  妖氛除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啼痕!

  寫完最後一字時,石達開放下筆,銅像般地叉腰佇立在粉壁前。他的身旁已聚集一堆人,大家念著讚歎著,不時對詩人投來敬意。潯陽樓掌櫃本是個不第秀才,這時從人堆中擠出,恭恭敬敬走到石達開身旁,說:「鄙人乃此樓掌櫃。客官此詩,氣吞山河,聲蓋宇宙,使四壁詩盡皆失色。客官,請留下大名吧!鄙人將派高匠將這首詩拓下制匾,永久掛在這裡。」

  石達開見潯陽樓掌櫃說得懇切,便從酒保手裡接過筆,在詩左邊寫下「太平天國左軍主將翼王石達開題」十四個字,掌櫃兩眼睜得大大的,四周人群也都驚訝不已。掌櫃驀地兩腿跪下,戰戰兢兢地喊著:「翼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所有人都跪下,跟著掌櫃喊:「翼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石達開也跪下,石祥禎等人不明白翼王此舉的目的,也跟著跪在他後面。石達開眼含淚水,以至誠至敬的神態高聲唱道:「我們讚美上帝。」

  九江城裡的百姓在太平軍治理下生活了兩年之久,對太平軍拜上帝的禮節很熟悉,一齊跟著石達開一句一句地唱道:「我們讚美上帝為天聖父,讚美耶穌為救世主,讚美聖神風為聖靈,讚美三位為合一真神。」

  石達開站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他激奮昂揚地說:「各位兄弟,九江歸於天國已達兩年,大家在天父天兄的愛撫下,過著幸福的日子。在生快快樂樂,死後靈魂升天堂。現在咸豐妖頭指派曾妖率兵侵犯我們,清妖的戰船即將來到九江。各位兄弟不要害怕,天父天兄隨時都在眷顧我們。天國將士和各位父老一起,誓死保衛九江城,我們不但要把曾妖殲斃在這裡,還要打到北京去,活捉咸豐妖頭,埋葬滿虜醜夷,光復我神州十八省。」

  石祥禎等人胸中早已燃起了復仇的怒火,羅大綱領著大家高喊:「聽從翼王殿下指揮,誓死保衛九江!」

  在由原九江知府衙門改建的太平軍翼王府裡,石達開召集韋俊、石祥禎、林啟容、白暉懷、羅大綱、周國虞等人,商討聚殲曾國藩湘勇的辦法。

  韋俊、羅大綱將武昌、田鎮失守的情況向翼王作了彙報,著重強調湘勇水師的兇悍能戰。林啟容說:「我看兩位將軍將曾妖頭抬得太高了。勝敗兵家之常,不必因武昌、田鎮之挫而長敵人威風。湘勇的底細我清楚,說來說去,無非是書生加農夫而已。前年在南昌,我已殺得他們丟盔卸甲,若不是江忠源出城救援,羅澤南早已成了我的刀下之鬼。諸位放心,九江、湖口一帶我們已作了牢固防守,現在翼王殿下又親來指揮,我們有五萬人馬在此,曾妖頭插翅也飛不過江西。」

  林啟容三十來歲,廣西人,是金田起義的老兄弟,以驍勇善戰聞名全軍。從金田打到天京,林啟容每仗必衝鋒陷陣,每仗結束後都必得遷升。楊秀清對他格外器重,有意加以籠絡,結為親信。這次西征,天王點了賴漢英、胡以晃、石祥禎三人。楊秀清認為賴漢英是天王的人,胡以晃是北王的人,石祥禎是翼王的人,活著的四王,唯獨自己無人在內,便在後來添派林啟容、白暉懷進了西征軍。待到九江、湖口等江西十餘州縣為西征軍所控制時,楊秀清便藉口賴漢英久攻南昌不下,將他調走。於是,江西就成了楊秀清的領地。林啟容是條直漢子,雖然對東王的屢屢提拔和重用很感激,但對賴漢英也很尊敬,而他尤為佩服的卻是翼王。對於翼王主持西征軍務,這次又親來九江城,林啟容是完全擁護的。

  「你與湘勇是重逢了,我可才是第一次看見他們。」石達開也很喜愛林啟容的忠勇,他見林啟容完全不把湘勇放在眼裡,遂提醒道,「不過,今非昔比,一年半之前的湘勇,還只是處在衡州組建時期,今日湘勇,大小打過幾十仗,新近又攻下武昌、漢陽、黃州、蘄州、田鎮,氣焰囂張,實戰能力也大大加強。現在的羅澤南,也大概不會輕易中你的埋伏了。」

  「眼下無須埋伏,明日誰敢來攻城,我就叫他眼睜睜地死於我的槍炮之下。」林啟容攻佔九江已近兩年。在他的治理下,這座長江岸邊的千年名城百業復蘇,市井安寧,萬余守城官兵亦訓練有素。張芾在巡撫任上,曾幾次派兵想把九江奪回來,但每次都碰得頭破血流。現在又平添幾萬人馬,還有翼王親來指揮,九江、湖口真可謂固若金湯,莫說是曾國藩、羅澤南這批書生,就是咸豐妖頭御駕親征,也休想從他手裡奪過去。

  周國虞說:「九江、湖口已經經營一年多,武昌、田鎮自然不可比擬。不過,老賊曾國藩水師仗著洋炮,陸師也大增刀槍馬匹,且全軍新勝,也不可小視。以我跟老賊打的幾次交道來看,若不施奇策,恐一時難以取勝。」

  石達開說:「周將軍說的有道理。我尚未跟曾妖頭直接交鋒過,情況不熟,目前一切軍務,仍聽林將軍安排。曾妖急於進犯天京,估計一兩天之內就會來搦戰。林將軍,這第一仗由你來指揮,我在城頭上為你擂鼓助威。」

  九江上游十餘裡處,有一個市鎮名叫竹林店,傳說是東晉詩人陶淵明的故居,攻打九江的湘勇水陸兩支人馬,已駐紮在這裡幾天了。昨天,胡林翼奉楊霈之命,率領二千綠營前來支援,並帶來皇上獎勵攻克田鎮的聖旨和諸如狐腿黃馬褂、白玉四喜搬指、白玉巴魯圖翎管、玉把小刀、火鐮等賞物,曾國藩及湘勇水陸將領再次沐浴著浩蕩皇恩。幾乎與太平軍會議的同時,在曾國藩寬大的拖罟上,湘勇的軍事會議也在緊張的氣氛中進行。曾國藩指著掛在船艙板壁上的地圖,對身旁的塔、羅、胡、彭、楊、李等人說:「九江北枕大江,東北有老鸛塘、白水港,西南有甘棠湖,西有龍開河,東南多山,林啟容在九江盤踞多時。據查,老鸛塘、白水港、甘棠湖、龍開河等地,外有長毛水師把守,內建堡壘,東南山上築有炮臺,看來九江城防很嚴。現在又來了賊中悍將石達開。據說此人能文能武,又會籠絡人心,非尋常草寇可比。明日攻城,諸公有何高見?」

  羅澤南一來要報昔日之仇,二來也為感激皇上的恩賞,曾國藩話音剛落,便站起來說:「澤南與賊酋林啟容除國仇外,今生還有永不可解之私怨。明日攻九江,正是報仇的時候,澤南定當一馬當先。石達開號稱賊中梟雄,依澤南看來,那石達開不過二十幾歲的人,生在愚氓之中,長在邊鄙之地,有何見識?有何本事?只不過是一時被風卷起的水底沉渣罷了。我湘勇水陸二萬,乃堂堂正正奉天討逆之王師,目前正充溢連戰連捷之軍威,又乘著皇恩浩蕩之春風,定可一鼓攻下九江,活捉石逆林逆。我軍人馬眾多,明日可定四面合圍之策,決不能讓長毛逃走一人。」

  這一番話說得曾國藩肅然起敬,眾人都紛紛贊同。於是曾國藩命塔齊布、鮑超攻西門,羅澤南、李續賓攻東門,彭玉麟、鄧翼升率水師由桃花渡登岸,攻打九華門,楊載福、李孟群封鎖江面,擋住從下游湖口增援的敵軍,並堵住北門。四路人馬合力並舉,務必要大獲全勝,一舉拿下九江城。

  平常慣例,湘勇每天吃完早飯後天才亮。今天提早半個時辰,吃過早飯,羅澤南將部隊率領到九江城東門腳下時,天才漸漸放亮,猶如那年南昌永和門外一個樣,城門緊閉,城牆上亦不見一兵一旗。羅澤南正在四處張望之時,猛聽得城內一聲炮響,刹那間,東門城牆上豎起無數面犬牙三角旗,城門洞開,林啟容親率一彪人馬殺了出來。城樓上,石達開身穿九龍黃綢袍,頭戴單龍雙鳳戰盔,親自監督鼓手擂鼓。

  林啟容跨馬奔出吊橋,直向羅澤南沖來,一眼看見這個當年的手下敗將,不覺哈哈笑起來,大聲取笑道:「腐儒,那年讓你跑了,留下一條老命,你也該醒悟了,不在家安安穩穩教蒙童餬口,卻又跑到這裡來送死,何苦來?」

  羅澤南氣得咬牙切齒,罵道:「我把你這無父無君、造反作亂、滅九族的逆賊碎屍萬段。誰給我上!」

  話未落音,李續賓拍馬舞刀迎去,林啟容舉槍接過,二人大戰開來。戰了幾個回合,李續宜已覺兩手發軟,而林啟容卻在城樓鼓點的振奮下越戰越勇。他大吼一聲,挺起丈二點鋼槍直向李續宜咽喉刺來。眼看李續賓就要喪命,身後參將營官童添雲舉起狼牙棒擋住,另一參將林源恩也拍馬前來助戰。三匹馬將林啟容圍在中間,猶如當年三英戰呂布。大戰幾十個回合,林啟容賣了一個關子,瞅空沖出包圍圈,直向吊橋奔去。石達開在城樓上急令放炮。童添雲以為林啟容戰敗了,驅馬緊追,冷不防一炮打來,正中前額。童添雲慘叫一聲,從馬上墜下,當即身亡。這時,城上數十門大炮一齊發射,兩邊山上,炮子如雨點飛來,湘勇隊伍中一片一片地倒下。羅澤南只得下令退兵。

  正當東門大敗之際,西門塔齊布、鮑超也遭到強烈的抵擋。周國虞指揮的數千名從田鎮過來的太平軍將士,憋足滿腔怒火,依仗著九江西門的異常堅固和林啟容所佈置的強大火力,人人勇氣倍增,鬥志旺盛,血管裡奔湧著報仇雪恨的急流,兩眼迸發出焚燒恥辱的烈焰,直殺得湘勇丟盔卸甲,卷旗逃命,塔齊布、鮑超無法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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