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他想起近日內傳出天王將要授與自己的長兄次兄以大權的消息,心裡很不是滋味。王長兄次兄只能坐享榮華富貴,他們哪有管理軍國大事的才能呀!而眼下這個林啟容,才真正是上馬帶兵、下馬治民的人才。是的,待推翻咸豐妖頭、光復全國以後,一定要向天王力薦幾個像林啟容這樣的大才,還要越級提拔像康祿那樣有頭腦有能力的將帥,決不能讓王長兄次兄等庸才佔據要津,否則,天國的江山難以永固。

  石達開正在思考之間,突然傳來一陣「散開,散開」的威嚴喝令聲,抬頭看時,五匹飛騎已來到十字街口。騎兵跳下馬來,背著大砍刀,滿臉殺氣,百姓自然地散開了。旁邊有人輕輕地說:「太平軍又要殺犯事的弟兄了。」

  這時,一隊十餘人的隊伍押著兩個犯人,正向十字街口走來。犯人是一男一女,都只二十多歲年紀。隊伍來到街心,兩個犯人自覺跪下,頭低著,男的陰沉著臉,女的嚶嚶哭泣。

  石達開聽到旁邊的人在議論:「這一男一女准是一對夫妻,昨夜相會時被抓的。」

  「你怎麼知道?或許是通姦吧!」

  「我已在這裡看到兩次了,都是規規矩矩的夫妻,真可憐啦!」

  「太平軍的紀律其他都好,就是這條太無人道。」

  「是呀!當個太平軍,連老百姓都不如。」

  「我原打算去投軍,後知道有這條紀律,我就不敢去了。」

  「聽說他們當官的可以睡老婆。」

  「當官的也不行,除非當王,像天王、東王、翼王就可以討很多個老婆。」

  石達開聽到這裡,心裡很難過。他始終不明白,天王、東王為什麼要制定這樣一條律令。在自己管轄的部屬中,他從來沒有認真執行過,只是嚴禁通姦、偷情和搞新的男婚女嫁罷了。

  隊伍的最後是一位騎馬的軍帥。他凜然地來到街中心,一個兩司馬上前稟報:「大人,犯人已驗明正身,請你下令吧!」

  那女人一聽到這話,突然發瘋似地站起,跑到男的身邊,抱著男的大哭。男的也緊緊抱住她,大喊:「么妹,是我害了你!」

  兩人哭成一團。士兵們並不過來拉開,軍帥也只是呆呆地看著,不下令,有意讓他們去哭。四周圍觀的百姓紛紛搖頭歎息。哭了一陣,男的站起來,隨即把女的也扶起來,說:「么妹,我倆二十年後再成夫妻!」

  然後朝石達開站的地方走前幾步。羅大綱大吃一驚,輕輕地說:「這不是韋永富嗎?他怎麼這樣糊塗!」

  羅大綱異常痛苦,但束手無策,他乾脆閉上雙眼,生怕與韋永富的目光接觸。石祥禎想起跟蠶兒的事,也為韋永富抱屈。韋俊、周國虞、林紹璋也都看不過意。街中心傳來軍帥的聲音:「韋永富、白么妹,你二人也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身不由己,奉命執法罷了。你們死後,我會將你們合葬在一起,好讓你們世世代代為恩愛夫妻。」

  一番話,說得韋永富、白么妹又放聲大哭起來。石達開再也看不下去了,對羅大綱說:「你把那個軍帥叫到對面綢緞鋪來,我叫他放掉這兩個人。」

  羅大綱巴不得翼王這句話,立刻縱身跳進十字街心,大喊:「刀下留人!」

  軍帥先是一怔,見是一個粗黑的百姓,頓時惱怒起來:「你是什麼人?膽敢來犯天王的詔旨、東王的誥諭!」

  羅大綱走到軍帥身邊,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軍帥立刻神情肅然,跳下馬來,隨羅大綱走出人圈,進了綢緞鋪。過一會兒,軍帥重新出現在十字街中心,喜氣洋洋地對韋、白二人說:「永富、么妹,你們真是三生有幸。翼王訓諭:念你們是初犯,寬恕一次,即刻拿刀上城牆,抗妖保城,立功贖罪。」

  韋永富、白么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是在做夢,仍如石頭般地站在原地不動。軍帥下令鬆綁,兩個士兵上前用刀割斷繩索,他們這才知道是真的,二人跪下,淚流滿面,口裡念道:「翼王殿下,翼王殿下……」

  圍觀的百姓也終於弄清了事情突變的原因,莫不在心裡讚歎:「還是翼王英明!」人群中有人喊了句:「翼王在綢緞鋪,我們看他去!」人們立時蜂擁向綢緞鋪,但翼王一行早已走了。

  因為救了韋永富夫妻,石達開心裡高興,當他看到聳立江邊的潯陽樓時,興致勃發,對眾人說:「我們上去喝兩杯吧!」

  大家一口氣登上潯陽樓的最高一層,酒保熱情地送上酒菜來。幾杯酒下肚,石祥禎想起三個月內連失武昌、漢陽、蘄州、田家鎮,忽然間悶悶不樂起來,林紹璋、羅大綱、周國虞也跟著情緒低落。尤其是韋俊,他更是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為武昌、田鎮的失敗,而是因為前不久接到其兄韋昌輝的密信的緣故。

  韋昌輝信裡說:自進小天堂以後,天王沉緬女色,隱居深宮,不問軍政大事,楊秀清則專橫跋扈,唯我獨尊,重用親信,排斥異己。自己雖名為北王,實際上不過是楊秀清一個奴僕而已。前幾天,韋的大哥與楊秀清的妾兄為爭房屋吵了起來,楊秀清大怒,將韋的大哥痛打一頓,並交給韋發落。

  懾于楊秀清的淫威,也為了韋氏家族的長遠利益,韋不得不狠心將其大哥處以五馬分屍極刑。韋決心把仇恨埋在心底,等待時機到來,一定要殺掉楊秀清,報仇雪恨。

  韋俊當時看完信後,為大哥的慘死悲痛欲絕,但也不敢有絲毫表露,深夜將信悄悄銷毀。韋俊是個精細明白人,一年多來,天王和東王的行徑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東王會演一齣逼宮之戲,只是時間早遲而已,那時免不了有一場大規模的互相殘殺,誰勝誰負很難預料。他深知哥哥韋昌輝的為人。昌輝雖富有謀略,卻器局狹窄,城府太深,楊秀清加給他的恥辱,他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到那時,自己的哥哥捲入了這場內訌,只會促使內訌更激烈,死人更多,即使哥哥站到天王一邊,取得勝利,天國元氣也會大傷;倘若敗在楊秀清手裡,韋氏全族都要被誅夷,自己雖手握重兵,也難逃樁沙、剝皮、點天燈的厄運。韋俊想到這裡,對韋氏家族的命運,對天國的前途深為擔憂,兩眼呆呆地望著酒杯,已無心思再喝了。

  酒桌上的氣氛低沉,使石達開心中不快。他不知韋俊的心思,以為也和祥禎、紹璋等人一樣,是為前向的失敗而痛苦。翼王一向樂觀豁達,不以戰事勝敗為懷,且大戰在即,也不容許這些重要將領們有絲毫悲觀洩氣的心緒。他離席走到窗邊,一股江風吹來,很覺舒心。但見頭上藍天白雲,閃亮耀眼,腳下大江滔滔,一瀉千里;遠望依稀可見匡廬頂峰上的煙雲,近看九江城繁華富庶,人煙稠密。好一派壯麗非凡的山河!翼王從心裡升起一股豪情。他舉杯對眾人說:「兄弟們,自古打江山的英雄,誰沒有千百次磨難?武昌、田鎮眼下雖落入曾妖之手,但只要我們在九江城下打敗曾妖,收回失地就易如反掌,何須憂愁煩惱!諸位看,這潯陽樓外的江山是何等的壯美。古人詩雲:廬山南墜當書案,湓水東來入酒卮。兄弟們,舉起杯子來,為我們光復河山的大業乾杯!」

  被翼王的豪情所感動,石、羅、林、周一齊站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韋俊也勉強起身喝了一口。石達開掃了一眼酒樓四壁,冷笑道:「潯陽樓乃江南名樓,各位看它壁上所題的那些歪詩,非粗俗鄙陋,即柔靡頹廢,豈不有汙它的名聲?」

  眾人知翼王能詩善文,都說:「你題一首吧,將那些庸作壓下去!」

  翼王爽快地答應。羅大綱高叫一聲:「酒保!」酒保慌慌張張跑過來:「客官有何吩咐?」

  「拿紙筆來,我們要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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