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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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不負苦心人。有穆彰阿的存心籠絡,再加上後來唐鑒的實心揄揚,曾國藩仕途一帆風順,幾年工夫,便已遷升為從四品銜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名位漸顯,為人卻更加謙虛謹慎,門祚鼎盛,每以盈滿為戒,遂將書房命名為「求缺齋」,時時提醒自己。 「曾國藩,朕聞你的書房名為『求缺齋』,是何意?」一次侍講完畢,道光帝問曾國藩。 曾國藩答:「臣今年三十七歲,上有祖父母、父母椿萱重慶,下有弟妹、妻兒俱全,臣又荷蒙皇恩,供職翰苑。臣思自身是何等愚賤之輩,居然能享此罕見天倫之樂。此生足矣,夫複何求!遂自命書房曰『求缺齋』,取求全於堂上,而求缺於己身之意也。」 道光帝聽畢,頻頻頷首。道光帝是個極重天倫的人。他沒有想到在自己身邊的四品銜臣僚中,尚有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一應俱全的福人。他為此深感欣慰,以為是自己的仁德感召天地,降此福人。道光帝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近來考慮得最多的是自己百年以後的事。道光帝有九個阿哥。大阿哥早年夭亡,七、八、九阿哥均年幼,二、三、四、五、六阿哥中唯有四阿哥奕詝、六阿哥奕最得他的歡喜。奕詝平實,奕聰敏,誰來繼承大統呢?他想了一個點子。正是春暖花開時,道光帝先天下詔:明日到南苑射獵,能去的阿哥都隨侍。奕詝連夜為此事請教師傅杜受田。杜受田仔細考慮後,教給奕詝一個計策。第二天傍晚收獵時,道光帝叫各位阿哥自報獵獲數目。奕所獲最多,奕詝一矢未發。道光帝奇怪,奕詝奏道:「時方仲春,鳥獸孳育,兒臣不忍傷生以幹天和。」道光帝聽後大喜:「吾兒此語,真帝者之言。」當即立奕詝為太子。不過,道光帝也清楚,奕詝到底才具平平,且過於仁柔,必定要破格簡拔幾個品行端方、誠實可靠又有才學的人來輔佐他。道光帝想:曾國藩尚只有三十七歲,與其說是天賜予我以福臣,不如說是天賜奕詝以福臣!望著跪在腳下的曾國藩,道光帝輕輕地說:「曾國藩,你明日一早到養性殿來,朕有話要跟你說。」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來到養性殿。養性殿是皇宮收藏前代名人字畫的宮殿,皇帝接見臣下,一般不在這裡。守殿的大太監名叫過業大,人稱大公公。國藩與大公公打聲招呼後,便端坐在養性殿候駕。一坐整整兩個時辰,時至正午,尚不見召,國藩心中犯疑,請大公公打聽。一會,大公公告訴他:皇上今天不來了,明天在養心殿召見。 曾國藩是個心細的人,他回到家裡,越想此事越蹊蹺。在翰林院當差七年了,受皇上召見也有好幾次,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情況,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他趕緊套上馬車,去見恩師穆彰阿,請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覺得奇怪。詳細詢問事情的前前後後,和闐玉球在手中滾過百把圈後,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僕人帶上三百兩銀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將養性殿內的陳設,尤其是四壁懸掛的字畫,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間,大公公送來抄單。穆彰阿要曾國藩讀熟記住。 翌日,道光帝在養心殿東閣召見曾國藩。 「朕昨日有事耽擱了,卿在養性殿坐了很長時間,殿裡的字畫都看到了嗎?」 穆彰阿真是神機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單,曾國藩如何能講清殿內四壁所懸掛的眾多字畫。 「臣昨日在養性殿候駕時,略為瀏覽了一下。」 「都有哪些?」 「臣記得殿東壁掛的是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唐閻立本的《步輦圖》,五代顧閣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西壁上掛的是唐韓滉的《五牛圖》,宋郭熙的《窠石平遠圖》,李公麟的《臨韋偃牧放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南壁上掛的是顏、柳、歐、蘇、黃、米、蔡及趙孟頫、董其昌、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徐渭、朱奇、華昌等名家的法書。北壁上供奉的乾隆爺大閱圖,是臣最仰慕的。皇爺騎在赤白兩色馬上,身著戎裝,右手握弓,左手挈韁,雄姿英發,真天神下凡,前代帝王無一人可及!尤其是乾隆爺御筆親題的那首五律更是氣魄豪邁,決不是唐宋間那些文人騷客的筆墨所可比擬的。」 「卿可曾背誦得出?」道光帝對曾國藩的對答如流很滿意。 「能。」曾國藩流利地背誦,「八旗子弟兵,健銳此居營。聚處無他誘,勤操自致精。一時看斫陣,異日待干城。亦己收明效,西師頗著名。」 道光帝暗自詫異:此人對事物觀察之細和記憶力之強,非常人可及,好一個不可多得的福人能臣! 不久,道光帝親自主持大考,將曾國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曾國藩驚喜非常,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一連升四級,儘管天天巴望著升官,也沒有想到會升遷得這麼快。 曾國藩想:十年之間,由進士而得閣學者,惟有房師季芝昌和張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官員中,三十七歲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國二百年來,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師穆彰阿的深厚關懷,感激皇恩浩蕩。是的,沒有穆相,沒有皇上,他這個卑微的荷葉塘農家子,怎麼可能在短短的十年間,便成了朝廷的卿貳之貴! 正當曾國藩緊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時候,道光帝卻龍馭上賓了。皇太子奕詝登位,即咸豐帝。咸豐帝做太子時便厭惡穆彰阿在朝中拉派結黨,即位不久,就撤了穆彰阿的一切職務,強令致仕。曾國藩因為謹慎,並沒有被咸豐帝目為穆黨,仍給予信任,但曾國藩卻自此失去了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在京中時,曾國藩也悄悄到穆府去過幾次。他永遠感激穆彰阿的恩德。這次派康福去穆府,固然是去詢問消息,也是要康福代他去看望看望。沒有想到,兩年多不見,恩師已衰弱至此!曾國藩心裡覺得冷冰冰的。 康福見兩個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國藩沉思這樣久,很有點納悶,他不敢貿然動問,只得在一旁呆立著。 「價人,你慢慢細細地講,不要怕囉嗦,越詳細越好。」好半天,曾國藩才回過神來,親自將條幅卷好,放進竹箱,然後對康福說。 這兩句話打消了康福的顧慮,他緩緩地說:「除開周、袁二位大人外,我還見了我的兩位遠房親戚,也聽到一些議論。」 「他們在哪個衙門?」從沒聽說過康福有親戚在北京,曾國藩有點奇怪。 「我哪有在衙門裡做事的闊親戚。」康福苦笑一下說,「一個在崇文門外開南貨店,是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內弟。一個在前門外大柵欄開一家小藥店,是我母親娘家的族弟。」 曾國藩禁不住在心裡笑起來:原來是這樣遠的瓜蔓親,難怪康福不曾提過。 「這種親戚,從我個人來說,實在沒有走動的必要,但我想瞭解一下京師下層百姓對湘勇的看法,問問他們還是合適的。」 曾國藩輕輕地點頭贊許。康福繼續說下去:「當我到了京城的時候,武昌、漢陽同日克復的捷報先已到了。我的表兄表舅對大人和湘勇的戰績讚不絕口。表兄說『到底還是我們湖南人厲害』。表舅還得意地說他見過大人,那年大公子生病,他親自送藥到府上,說大人是當今的郭子儀。」 「說得過頭了。」曾國藩嘴上謙虛,心裡卻樂滋滋的:不要小看這幾句話,這是京師的輿論啊! 康福喝了一口茶,又說下去:「我那晚去拜訪周學士,恰逢家中有客,周學士留下大人給他的信,要我明晚再去。第二夜我又到周府。學士甚是客氣,看得出,那是一位豪爽曠達、極好相處的人。」 康福對周壽昌的評價,使曾國藩略感意外。自從周壽昌那次在妓院喝花酒後,曾國藩就不喜歡他了,認定他是一個風流放蕩的才子,像杜牧、唐寅那樣,不是一個成大器的人物。只是上次周壽昌給郭嵩燾來信,談到奕、肅順薦舉的事,才使得曾國藩覺得他也還重友情,講義氣,於是主動給他去了信,周壽昌也回了信,二人重歸和好。至於周壽昌的豪爽曠達、極好相處這些特點,曾國藩先前注意不夠,經康福一提,想一想,也的確如此。他想:平素總自詡會識人用人,白跟周壽昌相處這多年了,竟不如康福一面之交看得準確! 「周學士說,他對大人一向尊敬。過去只著重大人的道德文章,沒有發現大人的軍事才幹。周學士說,大人真正有經天緯地、安邦定國之才,大人既然想打聽朝中之事,他把與大人有關的情況,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要我回來告訴大人,好使心中有數。」 「荇農知道許多內情。」曾國藩預感到有些不祥,兩隻眼睛專注地望著康福,聽他的下文。 康福說:「周學士從一位王爺那裡聽到一件極機密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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