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朝考一結束,曾國藩顧不得休息吃飯,立即趕到煤渣胡同,勞崇光早已安排好一切。次日傍晚,主持朝考的大學士穆彰阿和各位考官,都從四處聽到三甲同進士湖南曾子城的詩文甚是出色。穆彰阿特地調來試卷,先看他的策論。策論命題為《烹阿封即墨論》。文章的開頭,便引起穆彰阿的興趣:「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遍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遂非良吏。」

  「立論穩妥,是廊廟之言。」穆彰阿邊看邊想,一直讀下去。當讀到「若夫賢臣在職,往往有介介之節,無赫赫之名,不立異以徇物,不違道以幹時」時,更是心許。

  穆彰阿才地平平,朝野中外詆毀者不少。道光帝有次婉轉責問他:「卿在位多年,何以無大功大名?」穆彰阿答:「自古賢臣順時而動,不標新立異,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只求君王省心,百姓安寧。」曾國藩的這番議論,說到穆彰阿的心坎上,真可謂不相識的知己。穆彰阿主持過多次會試,閱過數千份試卷,大凡年輕新中進士,幾乎個個心高氣傲,口出大言,唯獨此人不這樣,難得!他當即圈定曾國藩為翰林院庶吉士。排名次時,列為一等第三名。

  名單進呈道光帝時,穆彰阿又特地在皇上面前,將曾國藩詩文大為稱讚一番。道光帝拿過《烹阿封即墨論》,粗粗讀了幾句,頗覺清通明達,於是用朱筆將名字由第三名劃在第二名。

  曾國藩感激勞崇光,更感激穆彰阿。當晚,曾國藩便去拜謁穆彰阿。

  穆彰阿在書房裡客氣地接見這位新門生。曾國藩步履穩重,舉止端莊,甚合穆彰阿之意。寒暄畢,穆彰阿說:「足下以三甲進翰苑,實不容易。老夫讀足下詩文,以為足下勤實有過人之處,然天賦卻只有中人之資。但自古成大事立大功者,並不靠天賦,靠的是勤實。翰苑為國家人才集中之地。雍正爺說過:國家建官分職,于翰林之選,尤為慎重,必人品端方,學問純粹,始為無忝厥職,所以培館閣人才,儲公輔之器。足下一生事業都從此地發祥,願好自為之。」

  穆彰阿這幾句話,對曾國藩來說,好比醍醐灌頂,既實在,又寄與厚望。遇到這樣一位恩師,真是最大的福氣。大恩大德,將何以報答?國藩含著熱淚,用著近於顫抖的聲音說:「中堂大人,門生永遠銘記您山高海深般的恩情,銘記您今晚的諄諄教誨,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報答您對門生的知遇之恩。」

  穆彰阿對曾國藩的感激很是滿意。他是一個閱世甚深的老官僚,憑他的觀察,知道這個湖南鄉下人的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這種出自邊鄙的人,一旦確定一種信念,產生一種情感,便會終生不渝;而那些出自官宦之家,生於通都大邑的闊少爺,儘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發起誓來指天畫地,但他們的感情,大多來得快,去得也快,表演的成分多,實在的東西少。穆彰阿微笑著望著曾國藩,說:「我想問足下一件國事,你儘管按自己的想法談。」

  曾國藩對穆彰阿如此信任自己,感到誠惶誠恐。他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中堂大人要垂詢何事?門生長年處於偏遠之地,見聞一向淺陋,只恐有辱下問。」

  穆彰阿隨手從茶几上拿起兩個深綠色和闐玉球,站起身,平穩地走了十幾步,又坐下來,謙和地望著曾國藩微笑,玉球始終在手上圓熟地滾動。穆彰阿的這種宰輔風度,令曾國藩傾倒。

  「不要緊,隨便談談。這幾年,英夷在我東南海疆一帶尋事生非。去年,其東印度司令馬他侖率領兵船在廣州海口揚威耀武,老夫荷蒙皇上信任,權中樞之職,內事好辦,唯有對英夷之侵犯,深感難於處置。今夜無他人,老夫想聽聽足下的意見。」

  穆彰阿此時並非已知曾國藩有處理軍國大事的才能,只是早聞朝野對自己辦理夷務嘖有煩言,各省進京舉子中有些是清流派的中堅力量,他想通過與曾國藩的談話,來試探一下應試舉子們,尤其是考中的進士們對他舉措的評價。曾國藩知道穆彰阿對外的態度一貫柔軟,這種態度遭到不少血氣方剛的舉子的痛責。在這些人面前,曾國藩有時也附和一兩句。不過他的對外態度,基本上和穆彰阿是一致的。今天正好當面對這位恩師傾吐自己的意見:「中堂大人在上,這樣大的國事,您能下問門生後進小子,使門生受寵若驚。中堂大人既然如此信任門生,門生就將心裡話直說吧!」

  穆彰阿暗思:聽這口氣,此人莫非亦是那批激進少年?難道看錯人了?

  「中堂大人,這幾年英夷向我天朝大肆傾銷鴉片,害我人民,吞我白銀,對我中國犯下大罪,且陳兵海疆,意欲威脅,更無恥之尤。」話一說出口,曾國藩就不再拘謹了,他侃侃而談,「中堂大人受朝廷重托,以懷柔之策處理之。對於此種舉措,門生在湖南時,也曾聽到有人非難;這次來到京師,又聽到外省舉子中有講閒話的。但門生卻以為這班人貌為愛國,其實對國事不負責任,不明事理,最終將墮為清談誤國之輩,對於中堂大人老成謀國之苦心全然不知。」

  穆彰阿聽到這裡,已明白曾國藩的意思,心中很感欣慰:這個人是看准了。

  「請說下去。」

  受到鼓勵,曾國藩索性來個慷慨激昂:「自南宋以來,君子好詆和局,以主戰博愛國美名之風興起,而控禦夷狄之道絕於天下者五百年矣。今之英夷,船堅炮利,國力強盛,更非歷來入侵夷狄可比。我朝宜開放碼頭,與之交易,以行和撫之策為上。若憑一時意氣,妄開邊釁,以今日中國之船炮,門生以為,不可能全勝英夷;既不可全勝,又勞民傷財,國家不寧,故居樞垣者,當以國家千秋大局為重,決不可憑一時意氣辦事。門生深為欽佩大人慮遠謀深,以國事為重的宰相氣度。我朝與英夷交往,應持一種忠信態度。聖人雲: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門生以為,與夷狄相往來,忠信篤敬是基礎。至於鴉片一事,宜與英夷講妥,此種東西不能作為正常貿易品。對內,則給予勾結英夷,私販鴉片,從中牟取暴利的官民,以嚴刑峻法,那些吸食者,亦要加以從重處罰。只要我們自己內部嚴行禁絕,門生想,英夷之鴉片在中國市場上就會自然消除,此為釜底抽薪之策。而與英夷作刀兵交鋒,不過是揚湯止沸罷了。」

  穆彰阿十分欣賞曾國藩的這番議論。他目視這位厚貌深容的新翰林,覺得他是自己門生中最有才幹最有識見的人,前途不可限量。穆彰阿停下手中的玉球,說:「足下對國事思之甚深,足見足下器識非比一般。請問,足下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是門生曾祖父起的。」

  穆彰阿搖搖頭說:「『子城』,這個名字小氣了點。若足下不在意的話,老夫替你改個名如何?」

  聽說大學士要給自己改名,曾國藩欣喜過望,趕緊說:「請恩師賜與。」

  穆彰阿注視曾國藩良久,鄭重其事地說:「足下今為翰林,我朝宰輔之臣大半出於此地,足下切莫以一名士才子自限,而要立志做國家的棟樑之材。老夫想足下當改名為國藩,取做國家藩籬之意。足下以為如何?」

  「謝恩師賞賜。門生從今日起改名曾國藩!」曾國藩離開座位,在穆彰阿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穆彰阿任軍機大臣已十餘年,門生故吏遍天下,曾國藩萬分慶倖能得到他的如此垂青。「朝中有人好做官」,曾國藩一直最犯愁的便是朝中無人。現在終於找到了靠山,而且是最可靠的靠山。春日明媚,春風駘蕩,春闈順遂的荷葉塘世代農家子弟,決心既要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外在條件,又要扎扎實實地積蓄學問、鍛煉才幹,在這個最高的權力角逐場中,經過二十年三十年的奮鬥,擊敗所有的競爭對手,登上人臣的權力頂峰——大學士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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