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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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心裡緊縮起來。 「那天,皇上正在養心殿東閣批閱奏章,內奏事處送來武昌、漢陽克復的捷報。皇上看後,高興地離開座位站起,大聲說:『想不到曾國藩一介書生竟然建此殊勳,朕要重重地賞他』,立刻吩咐內閣擬旨。內閣擬好後呈上,皇上親自添了一句:『曾國藩著賞給二品頂戴,署理湖北巡撫,並加恩賞戴花翎。』內閣將聖旨由兵部用火票遞出。第二天,大學士祁雋藻見皇上。皇上又在祁雋藻面前竭力誇獎大人,並說那年幸虧他出班說情,不然真會冤枉了忠臣。誰知祁雋藻那昏老頭,不僅不為大人說話,反而,」康福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 「反而什麼,說下去。」 「祁雋藻反而說:『曾國藩不過一在籍侍郎,猶匹夫耳。匹夫居閭裡,一呼百應,恐非朝廷之福。』」 「這個老夫子,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豈不是越活越糊塗!」曾國藩在心裡狠狠地罵道。 康福見曾國藩臉色不悅,便借喝茶的機會停了下來。 「皇上聽了這話如何呢?」曾國藩追問。 「周學士講,祁雋藻這麼一說,皇上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說:『老先生老成謀國,忠心可嘉。朕一時高興,沒有想到這一層。看來曾國藩不宜署理湖北巡撫。』祁雋藻說:『老臣今日正為此事而來。我朝制度,兵皆世業,將皆調補,士兵本身登于國家名冊,家口載於兵籍,尺籍伍符,兵部按戶可稽,國家對於將弁,銓選調補,操於兵部,故軍隊歸於中央。雖然白蓮教造反時,各省都組織鄉勇,但只是捍衛鄉里,剿匪安境而已,人員也不過數十上百。現在曾國藩的勇丁已達二萬,勇由將募,將聽曾國藩之令。這二萬人馬,已變成聽命于曾國藩一人之令的軍隊。皇上想過沒有,現在再授與曾國藩巡撫之職,握有地方實權,後果將會如何?皇上,古話說得好: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啊!』皇上明白祁雋藻的意思,說:『那就收回成命,賞他一個兵部侍郎銜吧!』」 原來如此!過了好一陣,他才問康福:「荇農這個消息可靠嗎?」 「周學士說,這是王爺親口對他說的,絕對可靠。」 「荇農還說了些什麼?」曾國藩強壓住滿腔憤懣,停了片刻後又問。 「周學士說,也是武昌攻克之後不久,皇上有次在南書房,當著潘祖蔭等一批值班翰林說,現在江北大營圍江寧之北,江南大營圍江甯之南,桂明、多隆阿的軍隊從長江北岸向江甯進攻,曾國藩的湘勇從長江南岸和江面上向江寧開進。朕已佈置四路大軍將江寧包圍住了,誰先攻下江寧,活捉賊首,朕便封他為王。」 「皇上真的這樣說過?」曾國藩對此表示懷疑。自平定三藩之亂後,清朝歷代再也不封漢人為王。難道是皇上忘記了祖制?還是皇上鑒於長毛氣勢猖獗,難以平定,特為破格懸此重賞?抑或是皇上斷定自己這個四路大軍統帥中的唯一漢人,不能最先攻下江寧? 「周學士說,皇上的確這樣說過,當時聽到這話的有好幾個翰林學士。而且,袁大人也知道有這事。」 如同一個古董愛好者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商周彝鼎,曾國藩周身滾過一陣熱浪,兩隻三角眼炯炯發光。大丈夫生當封萬戶侯。現在豈只是侯,只要努力,竟然可以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的尊貴了。這個荷葉塘的世代農家之子,哪怕是最狂熱的時候,也都沒敢企望到達這一步。他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只要能先克江甯,受封王爵,眼前和今後的所有艱苦委屈,甚至是侮辱,都要忍受下來。這樣一想,剛才的憤懣差不多立即化光。他換了一種輕鬆的口吻問:「漱六身體怎樣?還是肥肥胖胖的?」漱六是他對親家湘潭袁芳瑛的昵稱。 「袁學士的確很胖。他要我告訴大人,他已外放蘇州知府,不久就要離京赴任了。」 「漱六真正好福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果放我去當幾天蘇州知府,這一生也不枉過了。」曾國藩心情一開朗,說話也有風趣了。 「袁學士的太太還送給夫人一段衣料,送給大小姐一對金手鐲,都放在包裡,等下一併拿出來。」 「你剛才說,漱六也知道皇上講的那句話,他還給你講了些什麼?」曾國藩對夫人的衣料、女兒的首飾毫無興趣,他關心的是朝廷對他和湘勇的看法。 「袁學士對此事比周學士還瞭解得多些。袁學士說,皇上在南書房裡說的話,立刻被傳了出來,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 據說幾天後,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對皇上說,皇上將最高爵位賞給攻下江寧的人,必定對前線是個極大的鼓舞。但他提醒皇上,江北大營是琦善為首,江南大營是和春為首,北路大軍是桂明、多隆阿為統帥,他們都是滿人,若立此蓋世功勳,當然可以封王。但水路和南路是曾部堂在指揮,倘若曾部堂先攻下江甯,若封王又壞了祖制,不封王又失信於天下。 皇上說,琦善、和春就在江寧旁邊,當然是他們先攻下江寧。 僧王說那不一定,琦善、和春均非成此大功之人,除非皇上對南北兩大營再增兵加餉。袁學士說,從那以後,朝廷事事優待南北兩大營。袁學士對此頗為氣憤,說:皇上是想漢人出力,滿人封王。」 袁芳瑛的話使曾國藩大為震動,難怪陝西、江西的協餉至今未到,難道是朝廷把它調給了江南、江北兩大營?一股委屈的情緒襲上心頭。 「袁胖子這個人就喜歡信口開河,將來會在這點上吃虧的。」說的當然是真話,但這樣的真話豈是隨便可說的!曾國藩很為自己這位言行不甚檢點的親家擔心。 「袁學士還跟我說了一件絕密的事。」 「什麼事?」儘管曾國藩聽到這些話後時憂時喜,但這些消息的確是太重要了。聽說又有一樁絕密事,曾國藩禁不住神情竦然起來。 「袁學士講,那是湘勇尚未出湖南境內時,一日,皇上忽然召見他,袁學士頗為緊張地來到懋勤殿。皇上問:『你和曾國藩是親家?』袁學士答了聲『是的』,心裡想,皇上怎麼會知道?皇上又問:『有人說,曾國藩在衡州練勇,接受王夫之後人送的寶劍,而這把劍是前明永曆所賜,王夫之曾持此劍與我南下大軍為敵。你知道這事嗎?』袁學士對我說,他當時聽到皇上的發問,渾身流汗,內衣都濕透了,心裡又驚又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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