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百姓也的確是窮到家了。」郭昆燾歎息。過一會,他突然問大家:「諸位聽說過雷總憲在揚州抽商賈之稅充軍餉的事嗎?」

  眾人有的說聽過,有的說沒聽過。郭昆燾說:「去年年底,左都禦史雷以諴到揚州佐江北大營,眼見營中餉銀奇絀,乃仿漢代算緡之法,對商賈實行十文抽一之稅,聽說每個月可得銀七八萬,江北大營從那以後,再不虞餉銀匱缺。」

  「雷總憲實行厘金事,我亦有所風聞。」一直坐在旁邊未開腔的劉蓉說,「聽說現在蘇北關卡林立,百姓怨聲載道,厘金局混進不少貪劣之輩,乘機敲作勒索,實際上不是十文抽一,而是抽三抽四。這樣的抽法,商賈何能承受得了!我們湖南地方貧瘠,非官商大賈輻輳之區,財富不過敵江蘇一大縣而已。倘若湖南也仿照蘇北設關立卡,怕的是商賈裹步,民不聊生。」

  「孟容說的誠然有道理。」郭昆燾接過劉蓉的話頭,「蘇北厘金對商賈百姓有害,且經營不得人,我們可以前車之覆為鑒,把事情辦好些。」

  「筱荃,你看湖南可以辦厘局嗎?」曾國藩問李瀚章。

  「回滌師的話,雷總憲在揚州辦厘金事,晚生亦有所聞。」

  李瀚章雖未直接拜曾國藩為師,但他也和二弟一樣,口口聲聲稱曾國藩為師,他對辦厘金垂涎已久,因為資望年齡都還不夠,故不敢唐突提出。他以穩重的口吻說,「厘金之事,我久思在湖南推行,只因人微言輕,不敢率爾建言。晚生想,既然軍餉如此缺乏,為了剪滅長毛的大業,暫時行此權宜之計,亦未嘗不可,關鍵在用人要當,規矩要嚴。」

  這話正投曾國藩下懷,他點頭說:「筱荃的話有道理。事出不得已,我看也只有用此下策了。意誠(郭昆燾字)回去跟駱中丞說說,由東征局出面,就先在長沙、湘潭、益陽、常德、嶽州、衡州六個地方辦著試試看,切切注意的是,要用真心實腸的人,絕不能讓私人侵吞這批銀子。否則,我們就無法向三湘父老交代,也愧對天下後世。」

  郭昆燾、李瀚章大喜過望,立即滿口答應。大家正說著,荊七過來,對著曾國藩的耳朵悄悄地說:「康福回來了。」

  曾國藩站起來,拱拱手說:「諸位繼續談談,我有點要事,失陪了。」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們二人外,整個湘勇中再無人知道,故曾國藩將會見康福的地點定在臥室,並吩咐荊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見。」

  對於如何向曾國藩報告在京所得的情報,回來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慮。這趟京師之行太重要了,許多機密,在兩湖是永遠無法知道的。如果不瞭解朝廷的真實意圖,再好的作為行事,都有可能成為瞎碰亂撞。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國藩派他進京的這個決策。康福沒有做過官,不懂官場奧妙。他以為曾國藩這兩年來拼死拼活組建湘勇,攻克武昌、漢陽,朝廷上下一定會是一片讚揚之聲。誰知大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訴他呢?康福苦惱地想了許多天。最後,他決定和盤托出。康福認為這才是對曾國藩的真正忠誠,如果報喜不報憂,反而會誤大事。

  「大人,我這次在北京盤桓十天,遵令拜謁了周學士、袁學士。穆中堂患病,我第一次沒見著,第二次再去仍沒見到。

  穆中堂打發家人送給大人兩個玉球。」康福從包袱中將球拿出。曾國藩看到這兩個熟悉的深綠色和闐玉球,如同見到贏弱憔悴的穆彰阿,一股宦海沉浮難測的悲愴之情湧上心頭,他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玉球在曾國藩的手中輕輕滾動兩下後,被擱置在書案上。康福又從包袱裡拿出一幅字來,遞給曾國藩說:「穆中堂還送給大人一張條幅。」

  曾國藩忙接過,打開看時,心裡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那條幅赫然寫的是「好漢打脫牙和血吞」八個字,旁邊一行小字,「與滌生賢契共勉」。字跡歪歪斜斜,可以想見書寫者作字的艱難。曾國藩心裡一陣酸楚。他絕沒想到,當年八面威風的恩師,居然會給他送來這樣一行字!是自己失意憤懣心情的發洩,還是對弟子的教誨?

  穆彰阿是曾國藩道光十八年會試大總裁。這年,第三次赴京會試的曾國藩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同行的郭嵩燾落榜。殿試下來,國藩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那時,曾國藩用的名字為曾子城,字伯涵。看完黃榜後,曾國藩心情鬱鬱。按慣例,三甲一般不能進翰林院,分發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各省去當縣令,而曾國藩夢寐以求的則是進翰苑。

  「筠仙,我們明天就啟程回湖南吧!」曾國藩將書一本本收拾好,心情沉重地說。

  「明天就走?」嵩燾大驚。

  郭嵩燾尚只二十一歲,又是第一次參加會試,沒有連捷,他並不以為意。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曾國藩高中而興奮。令曾國藩感動的是,報捷那天,嵩燾特地買了酒菜,祝賀國藩;自己落榜,無半點苦惱。

  「伯涵兄,還有朝考哩!」

  「不考了。」國藩將最後一本書重重地往竹箱子裡一扔,「歷來三甲有幾個進翰苑的?我乾脆回家去,等著赴哪個偏遠小縣吧!」

  「伯涵兄,那次我們拜訪勞禦史時,他很讚賞你的才華,說若需要他幫忙處,他將盡力而為。你何不去找找他,他或許有辦法。」

  是的,善化勞崇光是個愛才又結交很廣的人,去求求他!

  曾國藩抱著一絲希望,來到煤渣胡同勞府。

  「三甲進翰苑的,每科都有幾個。」勞崇光在聽完曾國藩的話後,沉思一會說,「不過,那幾個破例的人,或是有很硬的後臺,或是有萬貫家財。你一個湘鄉縣的農家子弟,一無靠山,二無錢財,要以三甲進翰苑,怕難啊!」

  曾國藩一聽,如同掉進冰窟,渾身發冷。「既然這樣,過兩天我就回湖南算了。」他後悔不該到勞府來。

  「慢著。」對曾國藩的才幹,勞崇光一向清楚,雖然前兩次會試未中,但湘籍京官無人不稱許他。就是這次殿試列三甲,其房師季芝昌也為之抱屈。勞崇光久宦京師,閱人甚多,他料定這個農家之子總有一天會大發,不如現在趁其困頓之際助一把。主意一定,勞崇光拍著曾國藩的肩膀,笑道:「他們憑靠山,憑錢財,你可以憑詩文嘛!」

  聽到這句話,曾國藩又如同從冰窟來到溫室,渾身充滿融融暖意。

  「老前輩,我的詩文,如果考官不賞識怎麼辦呢?」憑詩文進翰苑,當然是正路,但殿試不也是考的詩文嗎?你寫得再好,主考不喜歡,有什麼辦法!曾國藩緊張地瞪著眼,望著悠然自得的勞崇光,聆聽他的下文。

  「伯涵,你知道唐代舉子的行卷嗎?」

  行卷,是唐代科場中的一種習尚。應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卷軸,投送朝中顯貴,這就叫「行卷」。國藩當然知道,但他沒有幹過。一來國藩與朝中任何顯貴無一面之識,二來他相信自己的場中詩文定然會十分出色,無須行卷。經勞崇光這一提,曾國藩倒有點悔了,若通過朋友輾轉投送,平日所作詩文,也有可能到達朝中一二顯貴之手。不過,現在已晚了。

  「老前輩,殿試都完了,行卷還有什麼用呢?」

  「常規行卷固然已晚,但如果你朝考中的詩文,能在閱卷官評定之前,到達一些顯貴名流手中,通過他們來揄揚,事情就好辦了。但時間甚為倉促,只在一兩天之內就要辦好,此事亦頗棘手。」

  曾國藩頓時茅塞大開,興奮地說:「晚生有個辦法,可以讓多人很快就見到我的場中詩文,只是要仰仗老前輩鼎力相助。」

  「有什麼好主意?你說吧!」

  「晚生從試場出來後,就徑來老前輩府上。請老前輩幫我叫十個抄手,備十匹快馬,把我的場中詩文立時譽抄十份,火速分送十位前輩大人,請他們幫忙。」

  「好主意,就這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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