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九〇


  「哦,真的,大哥不問起,我倒忘記告訴你一樁事。」國華將凳子移動一步,靠近大哥身邊小聲說,「我來的前兩天,聽說璞山在家的兩個弟弟開琳、開化也在鄉里招募勇丁,說是奉令組建兩營人馬來大營效力。」

  曾國藩一驚,說:「奉誰的令?我怎麼不知道?」

  國華壓低聲音說:「我看璞山這人有野心,他是想壯大自己的力量。大哥,你可不能做駱籲門,讓璞山做起左老三來了。」

  曾國藩蹙緊眉頭,沉默不語。國華見大哥心中不快,後悔這句話說得過分了。他有意轉換話題:「大哥,我一向只知讀書作文,從未帶過勇,以後還請大哥多多指教。」

  「帶勇之法,」曾國藩想了想說,「兄這兩年來的體會是,以體察人才為第一,整頓營規,講求戰守尚在次之。制勝之道,有的人歸結在使用堅船利炮,其實,在人而不在器。故你最要緊的,不是在多添刀炮馬匹,而在於慎選哨官哨長。」

  曾國華為人眼界甚高,平日裡只服自己的這個大哥,別人都不放在眼裡。此刻他知道大哥是在給他傳授真正的學問,便恭恭敬敬地端坐聆聽。

  「選擇哨官哨長,主要在實心辦事,有忠義血性;其次在能吃苦,號令嚴明,有智謀。此中尤以實心辦事最為重要。實心,就是真心實腸,樸實穩當,這是第一義。至於算路程之遠近,算糧草之餘缺,算彼己之強弱,都是第二義了。這也就是德和才之間的關係。德才兼備最好,二者不可兼得,寧可用才低點而德好的人,決不可用才高德薄之人。」

  國華點頭稱是。曾國藩知道弟弟的脾性,又說:「衡人亦不可眼界過高。人才靠獎勵而出。大凡中等之才,獎率鼓勵,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貶斥不用,則慢慢地就會墜為朽庸。對待部屬,大哥有兩句話,望弟切記。」

  國華望著大哥,誠懇地說:「請大哥賜教。」

  「這兩句話是:揚善於公庭,規過於私室。」

  國華點點頭,輕輕地重複一遍。

  曾國藩又說:「我明天給你派幾個好哨官,日後要靠你自己慎選幫手。」

  兄弟二人正說話間,王錱進來了。國華與王錱相見,甚是親密,互道思念之情。王錱對國藩說:「昨天滌師親授腰刀,在二萬湘勇中影響甚為劇烈。得腰刀者,莫不感激滌師知遇之恩,發誓要跟著滌師,萬死不辭。沒有得到的,不少人找到我,要我稟請滌師再打造五十把,他們要憑戰功來獲取。」

  曾國藩捋著長須,開懷大笑:「好!看在璞山的面上,再打造五十把。」

  王錱很得意,說:「聽說日內即將整師東下,自古戰勝攻取,靠的是奇謀妙策。學生現有一奇策,不知可用否?」

  曾國藩說:「璞山有何妙計,儘管說。」

  「據情報,長毛偽燕王秦日綱收集武昌潰卒,在蘄州至田家鎮一帶設下防線,其企圖在阻我長江水師。蘄州至田家鎮地形險峻,敵人已重兵把守,勝負難蔔。長毛偽翼王現據九江。九江兵力已溯江而上,城內必然空虛。我軍不如暫不驚動田家鎮之賊,而出奇兵突襲九江。九江危急,則賊之人馬必回援。那時,我水陸大軍將順利衝破蘄州、田家鎮,會師於九江城下。若此策可行,學生願率五千人馬星夜奔馳江西,擒石達開於九江。」王錱一番話說得氣概昂揚。

  曾國藩一邊捋著鬍鬚,一邊微閉著雙眼在認真地聽。他不以王錱此策為然。待到王錱說完,他緩緩地說:「用兵打仗,雖常有奇策,但只可偶爾用之,不可倚為根本。穩當平實者,常操勝券。璞山剛才所說的,名為圍魏救趙,實乃越寨進攻。依我看,把握不大。」

  王錱滿腔熱情,遇到的卻是一盆冷水,心中頗為不快,但他不甘心放棄,想用前代成功的戰例來說服曾國藩:「滌師,越寨進攻,古來多有成例。宋明帝泰始二年,晉安王子勳作亂。官軍與亂軍相持於濃湖,久未決。時官軍在下游赭圻,亂軍袁凱在上游濃湖,另一將劉胡又在上游鵲尾。官軍龍驤將軍張興世越濃湖而攻鵲尾,最後鵲尾、濃湖二處相繼而潰。當時情形,與今日頗相似。」

  王錱不愧羅澤南的頭號高足,書讀得很好,此時引用這個戰例也十分恰當。對這一點,曾國藩暗中讚賞,但這種讚賞,他只藏在心裡,不願表露出來。他不正面回答王錱的挑戰,而講出一個相反的戰例:「陳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長江西岸之柵口,侯瑱屯長江東岸之蕪湖。王琳越侯瑱直趨建康,侯瑱出蕪湖尾隨其後。時西南風急,王琳擲火燒侯瑱船,結果皆反燒己船。侯瑱發蒙沖小船擊之,琳軍大敗。此越寨進攻失敗之例。」

  王錱辯解:「此乃王琳無才,西南風起,豈能再用火燒尾後之船!」

  曾國藩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我問你,九江空虛,你有無確報?石達開乃賊中梟雄,你五千兵何能使九江驚慌?倘若田鎮之兵並不回援,非但不能調虎離山,反而分散我軍兵力。且三路進兵已成定局,不便再行更改。」

  王錱聽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說也是空的,便問:「請問三路人馬如何佈置?」

  曾國藩說:「北路由多隆阿、桂明統率,沿河口、楊邏、巴河、蘭溪、茅山鎮東下,駐紮蘄州;南路塔智亭任統領,羅山、迪庵、春霆為分統領,由紙坊南下至山坡,再轉向東,由金牛堡、大冶方向向江邊靠攏;中路水師雪琴為統領,厚庵、鶴人(李孟群字)為分統,沿江東下。三路大軍在蘄州會合。

  潤芝新授湖北臬司,守土為其責任,則鎮守武昌,不隨軍出發。」

  王錱聽說鮑超都當了分統,卻沒有自己的份,老大不快。

  其實,鮑超這個分統,本是王錱的,只是剛才聽了國華的話後,才臨時改變主意。曾國藩決不能容忍有人背著他,在湘勇中培植自己的私人勢力。他原本極喜王錱的才能,野人山一仗後,更器重王錱了。但後來,曾國藩發現王錱越來越心高氣傲起來,常常自作主張,隱然以湘勇首腦自居。特別是初到衡州時寫招牌一事,使曾國藩很長時間心中不安。今天聽到六弟說的情況後,便斷然決定,撤掉他的分統一職,派他回長沙去。曾國藩見王錱悶坐不語,便換上笑臉,顯出一副極信任的姿態,對他說:「璞山,這是溫甫剛帶來的駱中丞的信,你先看看。」

  王錱接過信,邊看邊想:既然滌師不信任我,我何不借此機會回湖南去。天下紛亂,哪裡不可冒頭,何必一定要在某人手下受氣?

  「滌師,你讓我帶老湘營回長沙去吧!」

  王錱這一主動請求,倒出乎國藩意外。他自思:王錱志大才高,敢於任事,此人年紀尚輕,經過一番磨練之後,或許有可能成為一代名將。想到這裡,他認為不能對王錱太刻薄,要留個去後之思。曾國藩充滿感情地說:「璞山,羅山曾對我說過,賢弟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這兩年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賢弟是湘勇營官中最有才華者之一。我一向奇與厚望。駱中丞來信請派勁旅,我也尋思著,此事非賢弟不可。湖南是湘勇的家鄉,家鄉不甯,湘勇將士何來鬥志?且今後糧餉、兵員,還得靠家鄉源源不斷地供給。家鄉對湘勇之重要,想必賢弟十分清楚。賢弟此番回家,要獨當一面,自然會備嘗艱難。然自古以來,成十分之名者,乃做十分艱難之事者,望賢弟好自為之。老湘營還缺哪些器械,賢弟自可提出,大營將盡力補齊。」

  王錱說:「老湘營的裝備比其他營雄厚,不缺什麼。」

  曾國藩指著身後的書櫃,對王錱說:「器械不缺,我就不送了。這一櫃子明刻二十三史送給賢弟,權當餞行。」

  「滌師于學生恩德太厚了。」

  曾國藩深情地說:「道光十六年,會試再報罷,我出都為江南之遊。同邑易作梅官睢甯知縣,因過訪之,從易公貸百金,過金陵盡以購書。這部二十三史,即當時所買。近二十年來一直伴隨著我,未曾一時離開。今以這部書送給賢弟,願弟暇時瀏覽,磨練砥礪,成就一代名將,一代賢臣,今後好青史留名。」

  曾國藩這番話使王錱大為感動,一旁的曾國華也為之動容。王錱為自己錯怪曾國藩而內疚,站起來說:「滌師厚情,王錱領受了。王錱決不辜負滌師期望,待湖南匪亂平定後,我即率營回歸,永遠追隨在你老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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