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八五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曾國藩神色嚴峻地說,「有幾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師時,突遭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為楊健請入鄉賢祠嗎?這次先有署鄂撫之命,沒有幾天又改賞兵部侍郎銜,陶恩培來湖北,還有那個德音杭布的光臨,樁樁件件,都令人深思。這不僅關係我個人的榮枯,我對此並不在乎,主要是對我們湘勇的前途關係甚大。你懂嗎?」

  「大人放心,這中間的干係我懂。」康福已意識到此行的非凡意義,他十分莊重地說,「不瞞大人,這些事我也想過,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罷了。不過,我這是初次進京,對京中人事一無所知,這等朝廷機密,我如何能打聽得到呢?」

  「你空手去當然不行。」曾國藩指著案桌上一疊信說,「我這裡有三封信,你帶上。一封是給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兒女親家。一封是給內閣學士周壽昌的,他是個京師通。還有一封給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師,雖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關於朝政,他一向是消息靈通的。他們有什麼事會跟你講真的。」

  說完又給康福一張三千兩銀子的戶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師相機行事。康福鄭重其事地接過三封信和銀票,將它藏在內衣裡,心中充滿著一種受到特殊信任時所感發出來的激動,對曾國藩一鞠躬,轉身向門外走去。剛要出門,曾國藩又輕輕叫了一聲:「價人。」

  康福連忙回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曾國藩凝神望著他,慢慢地說:「你此番進京,一切須要絕對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訪時,要斷黑才去,平時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報國寺外賢至旅店,那裡清靜。選一匹好馬,今夜就走,對人說是回沅江老家辦點急事。事畢即歸。」

  康福一一記住,告辭出門。

  吃完中飯後,曾國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斷地有人來找,弄得他無法披閱文書。晚飯後,他要荊七擋住一切來客,今夜務必要將各營報來的軍餉開支單審定。

  水陸四十名營官,都是曾國藩親自任命的,對他們的品德、才能、長處、短處,他都瞭解得很清楚。羅澤南、王錱、李續賓、彭玉麟等人上報的開支單,一般與實際出入不大,曾國藩比較放心。對於他們所報的細項,不再一一查核。有的營官,特別是從綠營中調來的營官,在看他們的開支單時,則格外用心,逐條查對,逐項核實,他不允許湘勇將官中有貪污中飽的現象,常以岳飛「文臣不愛錢,武將不惜死」的話教育部屬。曾國藩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欺蒙他。審過二十多份開支單後,已是深夜了,王荊七又換來兩支大蠟燭。一個親兵進來稟報:「水師標字營營官申名標求見。」

  「今夜一律不見人,有事明天來。」曾國藩頭都沒抬,仍在看那些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開支單。過會兒親兵又進來:「申名標說有要緊事,非晚上來不可,懇請大人接見。」

  「什麼事非得夜間來呢?」曾國藩想。他放下筆,伸了一個懶腰說:「那就讓他進來吧!」

  待申名標坐下後,曾國藩微笑說:「標字營這次在長江水面上縱火焚燒賊船近百艘,為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營官指揮有方。」

  申名標忙欠身說:「收復武昌、漢陽,全靠大人妙計,職下出力甚微。」

  曾國藩不想跟他多扯,問:「申營官夤夜至此,有何貴幹?」

  申名標把凳子移向曾國藩,小聲說:「標字營進城後攻打總督衙門時,一什長在賊首韋俊的臥室中發現一紫檀木盒。盒內裝著一顆一寸見方的淡黃色瑪瑙,瑪瑙中有一朵紅牡丹。勇丁們正在好奇地觀看,恰逢我進去。什長把瑪瑙給了我。日光下,我見那朵牡丹開著血紅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個帶兵的粗人,要這瑪瑙做什麼!大人平素喜愛古董文物,何不將此瑪瑙送給大人。我連夜起身,從木盒中取出瑪瑙。突然發現一樁怪事。」

  申名標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國藩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很是得意。他以為曾國藩會問他「什麼怪事」,見曾國藩並未開口,只得繼續說下去:「大人,你老說怪不怪,白天看到的那朵紅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縮了,就像已經凋謝一樣。我很奇怪,便趕緊點燃兩支大蠟燭,再仔細看時,花瓣重又開起來,只是比不得白天的鮮亮。我想,這可真是個寶貝,便連夜把它帶來送給大人。」

  說罷從身上取出那個紫檀木盒來,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說:「瑪瑙裡有牡丹花不是怪事,像你剛才說的,花瓣能開能收,倒是過去沒有聽說過的,待我看看。」

  曾國藩看那瑪瑙,內中確有一朵開著的紅牡丹。他吹熄蠟燭,再看瑪瑙時,果然那牡丹神鬼不知地萎縮了。他叫荊七再把蠟燭點燃,那牡丹真的又開起來。曾國藩高興地說:「真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歡,這顆瑪瑙就孝敬給大人吧!」申名標笑嘻嘻地說,說完起身就走。

  申名標走後,曾國藩又試了一次,跟剛才一樣。他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心裡說:「這天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隨手把瑪瑙置於案桌上,繼續審閱未了的開支單。看過幾份後,便是標字營的軍餉開支細帳了。打武昌前夕,曾國藩風聞申名標在湘潭船廠監工時,冒領工錢三千兩銀子,當時因急於出征,不能細查。曾國藩認真地看了申名標報上來的單子,項目與彭玉麟、楊載福的差不多,銀子卻多開了五千餘兩。曾國藩很覺懷疑。他離開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見燭光下那顆淡黃色的瑪瑙在閃光,心裡明白了,狠狠地罵道:「這小子想用瑪瑙來賄賂我,真正是個瞎了眼的傢伙!」

  前兩天,劉蓉告訴曾國藩,這段時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帶在武漢三鎮搶掠來的財物,離營逃走。曾國藩已吩咐彭毓橘帶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條路口擒拿。據彭毓橘說,被捉的人中也數標字營的多。

  「這個江湖竊賊,本性不改!」曾國藩想到這裡又罵了一句。他在申名標的單子上重重地畫上一把叉,然後把它氣憤地推到一邊。

  燭光下,那顆奇異的瑪瑙仍在閃爍著淡黃色的幽光。曾國藩走過去,將它輕輕地捧起,細細地端詳著。他想起明天要設宴為多隆阿接風,臉上泛起了一絲冷笑:「明晚我就用這個寶貝,來它個一箭雙雕!」

  曾國藩正在調兵遣將,準備整師東下的時候,卻突然又從半路中殺出個多隆阿,令他心裡頗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禮堂,呼爾拉特氏,滿洲正白旗人。咸豐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筆帖式,在京察未過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懇求優評。培成為人較正派,當面訓斥他這種行為,並將他前次京察時所得之「卓異一等」考評亦予銷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當眾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職處分。多隆阿十分狼狽,到處托人找路子,結果投靠科爾沁劄薩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營,在與林鳳祥、李開芳統率的太平天國北征軍的戰鬥中,多隆阿接連打了幾個勝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賞識重用。僧格林沁打敗太平天國北征軍後,自以為天下無敵,眼角裡非但沒有太平天國數十萬大軍的地位,也沒有朝廷的江南大營、江北大營的地位,江甯將軍都興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興阿那裡,以加強都興阿的力量,日後爭得攻克江寧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漢陽,這是僧格林沁想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對曾國藩十分妒嫉,密奏咸豐帝,要謹防這支掌握在漢人手中的人馬,並建議速派多隆阿帶一支部隊赴武昌,名為加強東進兵力,實際上充當朝廷的監視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豐帝的心意。一道密諭下來,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統的身分統帶三千精兵,星夜出發,從六合進入安徽,再由英山進湖北境,然後從黃州溯江趕到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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