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八四


  青麟感歎地說:「滌翁,不瞞你說,當初我倆同在翰苑時,我可沒想到你還有用兵之才。」

  曾國藩謙遜地說:「哪裡有什麼用兵之才,這也是沒有辦法逼出來的。墨卿兄,我昨日草擬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無出入。」

  說罷,曾國藩從袖口裡取出幾張紙來,青麟見上面寫著:縷陳鄂省前任督撫優劣折。竊臣自入鄂城以來,撫恤遺黎,採訪輿論。據官吏將弁鄉紳合謂武漢所以再陷之由,實因崇綸、台湧辦理不善,多方貽誤,百姓恨之刺骨,而極稱前督臣吳文鎔忠勤憂國,殉難甚烈,官民至今念之,即於前撫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語。

  青麟眼含淚水,十分感動地說:「難得滌翁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如此,不但青麟之冤可伸,鄂省吏治亦將有指望。」

  「我前折已詳述兄台收復武昌之功,這一折再言崇綸、台湧劣跡,想兄台定獲皇上寬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說:「滌翁於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將以耕讀課子為業,以清風明月為伴,再不過問世事了。」

  曾國藩懇切地說:「兄台說哪裡話來,我輩深受國恩,豈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當道,環境險惡,想天下之大,決不至於處處如此。縱然這次調動他處,只要我兄勤于王事,皇上一定會念記前功,很快就會起複重用的。」

  「滌翁指教的是。青麟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總感罪責太大,無法向世人交代。現經滌翁指教,心情開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複之時,定當重報大恩大德。」

  二人正說得融洽,僕人慌慌張張進來說:「大人,不好了,總督衙門來了兵士,執刀仗劍的,說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麼好慌張的,我這就去。」轉臉對曾國藩說,「滌翁請回,我晚上再來拜謁。」

  曾國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聖諭已到,離開武昌時,國藩再為兄台置酒餞行。」

  青麟拱拱手,走進轎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轎。曾國藩心情複雜地目送轎子出了巷口後,才離開學政衙門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漢三鎮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稱讚皇上聖明,執法如山的;也有憐憫青麟,搖頭歎氣的;更多的人覺得天威莫測,心中又添幾分恐懼的。

  青麟正法的這天夜裡,曾國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緣故,一夜心緒不寧,無端地生出許多恐懼來。剛一合眼,便出現一群索命的鬼魂:無頭的廖仁和、死在站籠裡的林明光、還有剜目淩遲的魏逵、提著血淋淋頭顱的青麟,全都向他走來,張牙舞爪,哇哇亂叫。他嚇得急忙睜開眼睛,昏暗的油燈上,火苗一閃一閃的,屋裡的什物時有時無。他索性披衣起床,撥亮燈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滿郎中的到來、署理巡撫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遷升,這三樁事都頗為蹊蹺,還有前次的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皇上對自己有懷疑?如果是這樣,那今後的結局就不會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異處了。歷史上立大功、擁重兵的人遭忌被殺的事太多了,遠的不講,本朝的鼇拜、年羹堯就是例子。他們都是旗人,或為輔政大臣,或為國舅,在朝廷中盤根錯節,黨羽甚多,都逃不脫這個厄運,何況自己孤身一個漢族書生……曾國藩思前想後,心驚膽戰地在油燈前坐了一夜,臨近天亮時才矇矇睡去。

  一覺醒來,紅日高掛,曾國藩推開窗門,見屋前屋後滿是身著戎裝的湘勇,頓時精神旺盛,勇氣平添,昨夜的恐懼感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荊七進來,送給曾國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歐陽夫人挈子女出都還湘,這信是長子紀澤從湘鄉老家寄來的。除稟安外,還夾了幾首近日作的詩,請父親為他修改指正。曾國藩記得,前次給兒子的信,除談做人的道理外,也談到了作詩的事。他認為兒子秉性氣清,心胸淡泊,宜學陶、孟之詩。

  想起昨夜的無端恐懼,曾國藩發覺自己的心靈深處,竟然仍埋藏著怯懦的一面,而兒子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這個方面呢?假若真的這樣,那就可怕了。他決定今早就給兒子回封信。

  在京師時,不管如何忙,曾國藩對家信從不苟且,每個月都有一兩封寄到家裡,信寫得瑣碎詳盡。尤其是給諸弟的信,談讀書,談作詩文,談為人處世交朋友,談身心道德修養,談時事新聞,言辭懇切,情意深長。他巴不得把一切都傳授給弟弟,希望他們個個成才成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紀澤一天天長大了,他又將過去對諸弟的那份心意轉給兒子。帶兵兩年來,他已給紀澤單獨寫了七八封信,多是談些讀書作詩文的事。他希望紀澤做個讀書明理的君子,並不指望他當大官。他教給兒子讀書的方法是:看、讀、寫、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除讀四書五經外,還要讀《史》《漢》《莊》《韓》《文選》《說文》《孫武子》《古文辭類纂》。他勉勵兒子,讀書記憶差點不要緊,主要在有恆。他給兒子命題,要他按題作文寄到軍中來。每次寄來的文章,他都仔細批閱後再寄回去。紀澤喜寫字,他便告訴兒子,學字要學歐、虞、顏、柳四大家的字。這四家好比詩家中的李、杜、韓、蘇,天地之日月江河,並具體告訴兒子,寫字要注意換筆,這是寫好字的關鍵。曾國藩給兒子的家信,傾注了一個做父親的望子成龍的拳拳情意。

  曾國藩細讀兒子作的《懷人三首》,覺得第二首寫得有點氣勢,便拿起筆來批了一句:「二首風格似黃山谷,有飄搖飛動之氣。」是的,就從詩文的陽剛之美談起,扭轉紀澤性格中的清弱一面。他攤開紙來,先寫了自己對《懷人三首》的整體看法,然後接著寫:吾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詩文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陽剛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偉之作。兒之天資不低,此時作文,當求議論風發,才氣奔放,作為如火如茶之文,將來庶有成就。少年文字,總貴氣象崢嶸,東坡所謂蓬蓬勃勃如釜上氣,才是上乘之作。作詩作文所憑者,胸中之氣也,奇辭大句,須得瑰偉飛騰之氣驅之以行。故詩文之雄奇,實作詩文者之雄奇也。爾太公曾言「男兒當以懦弱無剛為恥」,此為吾曾氏傳家之訓,兒謹記之。

  為檢驗這封信的效果,曾國藩命兒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軍賦》寄來。信寫完後,他感到一陣輕鬆,覺得這既是對兒子的教育,又是對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撻!他在封信的時候,又想起這段日子來所發生的種種,驀地一個主意浮上心頭。

  吃過早飯後,他把康福叫進三樂書屋,關起門窗,放下簾子,輕輕地對他說:「價人,你今夜動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驚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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