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八三


  說完,向曾國藩詭譎地一笑。曾國藩明白劉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說:「還是小亮想得周到,明天就給他派一個可靠的僕人。」

  曾國藩一面委派塔齊布、李元度在城內搜捕殘留的太平軍,整頓三鎮秩序;一面派胡林翼、羅澤南帶勇到孝感、天門、沔陽一帶圍剿駐紮在那裡的西征軍,以便安定湖北,並起拱衛武漢的作用。他計劃把湖北穩定之後,再出師江寧。

  謝恩折拜發後的第十天中午,親兵報「折差到」。曾國藩好生奇怪:這會子又有什麼諭旨呢?對謝恩折的批復,再快也得過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國藩跪在香案前,聆聽上諭:曾國藩著賞給兵部侍郎銜,辦理軍務,毋庸署理湖北巡撫。陶恩培著補授湖北巡撫,未到任之前,湖北巡撫著楊霈兼署。曾國藩、塔齊布立即整師東下,不得延誤。

  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撫後十天的第二道上諭!他謝恩後,怏怏回到臥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辭謝奏摺後再下這道上諭,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上次辭署撫折是九月十三日拜發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說明九月十二日內閣奉上諭。這分明不是聖衷對辭謝的接受,而是對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國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撫一職,居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來補授。這個對頭平白無故地,半年之間兩獲遷升,湘勇流血奮戰奪得的城池,竟然由他來主宰,真正應了湘鄉的一句老話:牛犁田,馬吃穀,別人生兒他享福。什麼人來湖北當巡撫都可以,唯獨這個陶恩培,曾國藩怎麼也不能接受。他心裡氣憤不過,加之幾天來接連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國藩剛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進屋來。

  「滌生兄,哪裡不舒服呀?」早兩天,為著表示親昵,曾國藩稱德音杭布為「泉石兄」,也要他叫自己「滌生」。「他從哪裡嗅到了氣味?」曾國藩厭惡地想,隨即從床上坐起來,笑道:「泉石兄,請坐。弟偶得采薪之憂,何勞仁兄過訪。」

  「聽說剛才來了諭旨,仁兄官復原職,弟特來恭賀。」

  「剛送走折差,他就什麼都知道了。誰先告訴了他,待會兒要嚴查。」曾國藩心裡想,嘴上卻說:「皇上厚恩,國藩無以報答。」順手把上諭遞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瀏覽一下,隨口問:「仁兄擬何時整師東進?」

  「十天后出兵。」曾國藩答得乾脆。

  「羅澤南、胡林翼遠在天門、沔陽,能趕得到嗎?」

  「速發急令召回,可以趕得到。」

  停了一會,德音杭布說:「我看仁兄上個摺子給皇上,一請不要撤署理巡撫之職,沒有地方實權,糧餉籌措有困難。二請稍緩出兵,待湖北經理有頭緒後再出不遲。仁兄,這可是弟之貼心話,完全為仁兄日後大業著想。」

  這番話若從湘勇其他人口中說出,曾國藩一定會欣賞,這的確是真心為湘勇和他本人著想的建議,但對眼前這個朝廷派來的滿郎中,曾國藩有著十二分的戒備。他淡淡笑道:「皇上聖命,便是弟之大業,弟向來不敢有個人事業。署湖北巡撫一職,我早有辭謝折上奏皇上,請皇上收回成命。現改賞兵部侍郎銜,已是皇上破格之優待。弟母喪未除,本不應接受,只是為此再瀆皇上聖意,於心不安,故勉強拜受。我身在軍中,不宜兼地方之職,有朝廷調遣,餉糧亦不必憂。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職多年,于軍事卓有建樹,來日商議東進事,還請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剛出門,派給他當僕人的蔣益澧便進來悄悄報告:「折差將兵部一封密信送給了德音杭布,他看後立即就燒了,不知裡面說些什麼。」

  曾國藩說:「這兩天他必定有些活動,你注意盯著,隨時報我。」

  被德音杭布一衝擊,曾國藩的精神倒恢復了。聖命不可違抗,出師在即,一件思之已久的事,要在離開武昌時辦好。

  他將康福喚進來,要他立即調集武漢三鎮的好鐵匠,五天之內用上等好鐵打造一百把小腰刀。又親自在一張白紙上畫了腰刀的式樣:長九寸,闊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鋒利,每把刀上刻「殄滅丑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十四個字,並依次編號。康福問:「打造這多腰刀送給誰?」

  曾國藩對他揮揮手:「快去辦吧,過幾天就知道了。」

  這時親兵進來,呈送一分湖廣總督楊霈的諮文。曾國藩看諮文內轉抄一道諭旨,皇上命楊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撫青麟就地正法。曾國藩心中一陣急跳,一種負疚的心情不期而然地冒了出來。他決定馬上去見見青麟。他要借此稍釋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要堵住青麟的嘴。萬一青麟覺察到已被出賣,臨死時不顧一切地說出獻俘真相,若再捏造事實,反咬一口,那豈不壞了大事!

  武昌、漢陽的同日克復,給青麟帶來希望。他欽佩曾國藩的軍事謀略,更感謝他為自己將功補過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裡知道,曾國藩給朝廷的報捷折裡,壓根兒就沒提青麟一個字。謹慎老練的曾國藩非常清楚,為舍城逃命的巡撫說情,無異于捋虎鬚,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而以獻巡撫為名獲取長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嚴何在?曾國藩決不會因一個貪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損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漢陽同日克復,這是湘勇成立以來所取得的最大勝利,也是自太平軍起事來,朝廷方面所獲得的最大軍事成就,它應當是一幅輝煌燦爛、完美無缺的大捷圖,不應當,也不允許有一絲敗筆。

  正當青麟一個人在學政衙門裡,思量今後如何報答曾國藩時,僕人報「曾大人來訪」,青麟慌忙走出門來。曾國藩滿臉堆笑走下轎,拉著青麟的手說:「墨卿兄,國藩這幾日軍務倥傯,未遑探望,想我兄諒解。」

  青麟感動地說:「武昌、漢陽光復,萬事叢雜,全賴滌翁你一人支撐,此時正是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的時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滌翁恩德不淺,還有什麼諒解不諒解的呢?」

  進屋坐下後,青麟心緒不寧地說:「滌翁,皇上對我的處置尚未下來,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如坐針氈,索性早點下達,革職為民,我倒樂得無官一身輕。」

  看著蒙在鼓裡的青麟那副可憐相,曾國藩心上飄過一絲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過於憂慮,我想皇上一定會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復武昌的忍辱負重,大不了降級調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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