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八二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歎。竹箱裡半邊擺著一疊舊衣服,半邊放著些書紙雜物,並無一件珍奇可玩的東西。曾國藩慢慢搬開書,從箱底拿出一個油紙包好的捲筒來。打開油紙,是一幅裝裱好的字畫。德音杭布看上面寫的是一首七絕:「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裡看青山。」詩後面有一行小字:「崇甯元年春山穀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說:「這的確是山谷老人的真跡,這兩個『山』字寫得有多傳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筆。實在是難得的珍品。這幅字,大人從何處得來?」

  「那年我偶遊琉璃廠,從一個流落京師的外省人手裡購得。那人自稱是山谷後裔,因貧病不得已出賣祖上遺物。」

  「花了多少銀子?」

  「他開口一百兩。我哪裡拿得出這多,但我那時正迷戀山谷書法,便和他討價還價,最後忍痛以六十兩買來了。」

  「便宜,便宜!要是現在,二百兩也買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畫,對著窗櫺細看,心中捉摸著如何要過來才好。過了一會,德音杭布說:「大人,我在京師聽朋友們說,大人寫得一手好柳體字。」

  曾國藩微笑著說:「哪裡算得好,不過我早年的確有心摹過柳誠懸的字,後來轉向黃山谷,近來又頗喜李北海了。結果是一種字也沒寫好。學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維說:「這正是大人的高明處。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集各家之長,乃能自成一體。改日有暇,下官還想請大人賜字一幅,好使蓬蓽增輝。」

  「部郎過獎,部郎看得起,學生自當向部郎請教。」

  「下官最好趙文敏的書法。聽人說,趙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識兩派之分究竟在何處,敢請大人指撥。」

  曾國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有意考問自己,稍為思索一下,說:「所謂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趙文敏的確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內,師虞永興而參以鐘紹京,以此上窺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徑也;于中唐師李北海,面參以顏魯公、徐季海之沉著,此一徑也;于晚唐師蘇靈芝,此又一徑。由虞永興以溯二王錱及晉六朝諸賢,此即世所謂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歐、褚及魏、北齊諸賢,世所謂北派。以余之愚見,南派以神韻勝,北派以魄力勝。宋四家,蘇、黃近于南派;米、蔡近於北派。趙孟?欲合二派為一。部郎喜趙文敏,看來部郎書法,既有南派之神韻,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裡甚是高興,說:「大人過獎了。下官不過初學字,哪裡就談得上兼南北派之長。不過,今日聽大人之言,以神韻和魄力來為南北書派作分野,真是大啟茅塞。大人學問,下官萬不及一也。常聽人說,張得天、何義門、劉石庵為國朝書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國藩說:「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獻、歐、虞、顏、柳,一點一畫,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號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至於劉石庵,則貌異神亦異,竊以為本朝書法之大家,只劉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見曾國藩說得興致很濃,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跡,看來看去,以一種愛不釋手的神態說:「下官家中藏著幾幅蘇軾、米芾、蔡京的真跡,只有山谷的字,一幅也沒覓到。」

  曾國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話:「這幅字就送給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東西,下官怎能守愛。」

  曾國藩心裡冷笑,嘴裡卻很誠懇地說:「蘇、黃、米、蔡,在部郎處是三缺一,在學生處是一缺三,自來少的歸多的,這有什麼話說!何況古玩字畫,究竟比不得金銀珠寶。在識者眼中有連城之價,在不識者眼中無異廢物。部郎熱心收藏字畫,真乃高雅之士。山谷這幅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說兵火無情,萬一我這竹箱被燒被丟,連累了這幅字,豈不可惜。」

  說罷,親手將這幅字卷好送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頗為感動地說:「大人厚賜,下官卻之不恭,來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師,定為山谷老人妥藏這一珍品。」

  這天深夜,三樂書屋裡,曾國藩和劉蓉在悄悄說話。曾國藩說:「一個堂堂滿郎中,不在盛京享福,卻要跑到我這兒受苦,豈不怪哉。」

  劉蓉沉默良久,說:「此人怕不是來贊襄軍務的,我看是來監視湘勇的。」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也有這種懷疑,所以今天給他灌了不少米湯。」

  「此人德性如何?」

  「是個標準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擺闊,貪財,好享受,無真才實學。」

  曾國藩又把送黃庭堅字的事說了一遍。劉蓉說:「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裡,山谷有知,九泉當為之下淚。」

  曾國藩笑道:「那是一件贗品。」

  「此話怎講?」劉蓉驚問。

  曾國藩說:「這幅字是我的一個學生送我的,他說是他的朋友臨摹的,其人有亂真之技。這幅山谷字臨摹之妙,令我歎為觀止,便一直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禮。」

  劉蓉樂道:「你的學生有這樣的朋友,以後也給我臨摹一幅。」

  曾國藩笑了笑,未作答覆。過一會,又說:「我原本想過幾天自己陪他到各處去看看,後來又覺得不妥。這種人,自以為出身高貴,長期廁身於顯赫之中,本來就目空一切,倘若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會以為我巴結他,尾巴更會翹到天上去。我有意壓壓他的氣焰,暫涼幾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觀察一下,套套他的話,以便心中有數。」

  劉蓉說:「這話不錯,但這種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鮑起豹、清德那樣的人。我看,過幾天還得給他派個僕人,好好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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