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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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的掃帚眉微微皺了起來,王闓運似乎沒有覺察到,繼續高談闊論:「其實,洪楊檄文不值一駁,說什麼滿人是夷狄,是胡人,純是一派胡言。若說夷狄,洪楊自己就是夷狄,我們都是夷狄。荊楚一帶,在春秋時為蠻夷之地,我們不都是夷狄的後人嗎?滿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華夏版圖,明代還受過朝廷封爵,怎麼能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 王闓運這幾句話,如同石破天驚般震動了曾國藩和羅澤南等人。曾國藩坐在椅子上,斜眯著眼睛,將眼前這位剛過弱冠的後生刮目相看。自己在執筆為文時,不是沒有想到要批駁洪楊的夷夏之論,只是不好措辭,故有意回避這個問題,著重在維護君臣人倫、孔孟禮義上作文章。難怪檄文力量不足,看來不是氣勢不夠,而是識見不高的緣故。「有志不在年高」,誠哉斯言!曾國藩微笑著說:「足下高見。足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王闓運起身答謝「明公誇獎,晚生榮幸至極。請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幾句心腹話要稟告明公。」 「請足下隨我到書房來。」 進書房後,王闓運自己關好門窗,壓低聲音對曾國藩說:「晚生愚見,《討粵匪檄》不宜再張貼,以免有人從中挑刺,議論長短。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代都對漢人防範甚嚴。明公今有水陸萬眾,且皆為明公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事。朝廷對此,將會一喜一懼。望明公師出以後,於此等處時時加以檢點注意,免遭不測。」 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王闓運把聲音再壓低:「明公治軍嚴明,禮賢下士,衡州有識之士鹹以為,明公乃當今扭轉乾坤之人物。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願明公留意。」 王闓運這兩句輕細得只有曾國藩一人聽得到的話,卻如千鈞炸雷,使曾國藩為之心跳血湧。他本想大聲斥責一句「狂妄荒謬」,但他看出王闓運純是一片好心,且又喜愛他的才識過人。對這種初次相見的有為青年,他優加寬容。曾國藩採取回避的態度,不予回答,說:「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東洲了,就在我這裡留宿一夜如何?」 王闓運學的是帝王之學,本想以這番主意作為投靠曾國藩的進身之階,見他對此毫無興趣,亦不便再談下去。他極想在曾國藩身邊呆一段時間,伺機再進言,於是高興地說:「謝明公美意。晚生擬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軍幾日啟程?」 「明日一早出發。」 王闓運大喜:「倘蒙明公允許晚生隨軍同行,則感激不盡!」 曾國藩滿口答應:「明日就請足下和糧台眾委員同船吧!」 王闓運拜謝。 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帶沸騰了。五千陸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裝,什長以上的官員都配上了馬,刀槍晃動,戰馬嘶鳴。全體陸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持出征的炮響。五千水勇全部登上新船。這些新船整齊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裝在快蟹、長龍上。一個多月前還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農夫們,現在神氣十足地站在洋炮邊,仿佛已變成了勇士似的。從桑園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則停泊著臨時雇來的兩百多號民船,六七千夫役忙著裝上最後一批糧草煤鹽。 三聲炮響後,塔齊布、羅澤南等人率領陸營官兵從演武坪出發,走過青草橋,向北前進。曾國藩帶著郭嵩燾、劉蓉、陳士傑、黃冕等一批人來到石鼓嘴江邊,他們將在此乘船隨同水師順流北下。 江邊早已豎起一根兩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白漆刷得發亮,杆頂端掛著一面杏黃旗,旗上用黑絲線繡著鬥大一個「曾」字。江風吹動著旗幟嘩嘩作響,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萬看熱鬧的百姓。旗杆旁邊擺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滿是點燃了的蠟燭、線香。桌邊有一隻空木盤。離方桌十餘丈處,臨時搭起了一個帳篷,衡州知府陸傳應帶領衡陽、清泉兩縣縣令和各衙門官員,在這裡為曾國藩等置酒餞行。 曾國藩在眾人簇擁下,來到石鼓嘴邊。因為尚在喪期中,他仍著往日常穿的黑布舊棉袍,只是由於過度興奮,臉上泛著紅光,顯得神采煥發。他雙手抱拳,向四方圍觀人群不停地拱手,算是對他們表示問候、答謝。山上山下發出一陣陣轟動,許多人在高喊:「曾大人!曾大人!」曾國藩徑直向旗杆邊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鋪好一塊蒲墊。曾國藩跪在蒲墊上,望天拜了三拜。 這時,一個團丁牽了一頭水牛過來。這水牛雖然骨架龐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蹣跚,顯然是一頭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國藩臨時決定,要在湘江邊舉行隆重的血祭儀式,吩咐國葆買一頭牛來。國葆懂得血祭儀式的重要,在附近農家用高價買來一頭油光水亮、高大精壯的水牛。當國葆將牛牽到大哥面前時,曾國藩撫摸著牛背,很是滿意,隨後歎了一口氣,對國葆說:「換一頭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還在出力之時,殺了可惜。」 於是換成了現在的這頭羸牛。昨夜,這頭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喂了些精飼料。清早起來,脖子上又套上一條彩綢。 這頭老牛並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殺場,因受過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斃的神態,居然揚起四蹄,歡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隊伍中走出十個穿戴鮮豔、年輕力壯的團丁,他們來到老牛身邊。八個人蹲下去,二人一組,分成四組,都用手促住牛的四隻腳,前面兩人,一人捏住一隻角。只聽見牽牛的團丁發出一聲口哨,十個人同時一聲吆喝,將老牛掀翻在地。牽牛的團丁迅速從腰中拔出一把短刀來,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鮮血從喉管噴出。一個小團丁趕快跑過來,用木盆將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亂踢,全身痛苦地抽搐著,兩隻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著蒼天,嘴裡發出一聲聲悲慘淒厲的吼叫。它掙扎一番,慢慢地氣竭力盡,終於平靜地躺在沙礫上,再也不動彈了。 國葆過來,雙手捧著牛血,走向跪在方桌邊的大哥身邊,曾國藩站起來,神色異常莊重地接過血盆,將它舉過頭頂,緩緩地走到旗杆邊,跪下,默默地禱告,然後站起,將牛血淋在旗杆上,看著暗紅色的鮮血順著潔白的旗杆流向土中。最後,他將木盆猛地一摔。隨著木盆落地聲,鑼鼓聲、軍號聲、鞭炮聲一齊響起,直震得地動山搖,水波晃蕩。 陸傳應率領文武官員們走過來,向曾國藩敬獻美酒一杯。 曾國藩接過酒杯,用手指彈出幾滴落在地上,然後一飲而盡。 隨之一陣歡快的嗩呐聲響起,陸傳應後面,兩個大漢抬著一面黑底金字橫匾走過來,那匾上漆著八個大字:「國之干城,民之矚望」。曾國藩喜出望外,雙手捧過,立即有親兵過來接了去。曾國藩拱手向陸傳應道謝:「陸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國藩擔當不起,請太守轉達一萬湘勇的謝意。國藩亦將勉力為之,不負眾望。」 陸傳應說:「祝大人此去旗開得勝,早平逆氛,造福社稷。」 陸傳應說完後,王世全也捧著一杯酒走過來說:「大人,世全受東洲書院、石鼓書院四百學子的委託,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報頻傳,凱歌高奏。」 曾國藩笑著說:「國藩與全體湘勇深謝東洲、石鼓兩書院學子的美意。」 從世全後面也走出兩個青年學子,抬著一塊藍底白字橫匾恭恭敬敬地送給國藩。國藩看時,那匾上也是八個字:「剪滅邪教,衛我孔孟」。曾國藩也高興地收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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