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六五


  全文寫完後,曾國藩通篇再讀一遍,讀著讀著竟大感失望了。這篇寫成的文字,與他盤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遠了。無論從氣魄上,還是從行文上,都比駱賓王的《討武氏檄》大為遜色。「超過」云云,從何談起!既缺乏「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的氣勢,又沒有「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憤,更沒有「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那樣震爍千古的結尾警句。曾國藩翻來覆去地修改了幾遍,一直到雞叫,仍不能滿意。他無可奈何地歎道:「看來這檄文,已讓駱賓王登峰造極了,後人竟無可超過。」說罷又搖搖頭,不服氣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過的事!昌黎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莫非我的氣勢不如駱賓王?駱賓王不過一文人,自己堂堂三軍統帥,反不如他!曾國藩百思不解,直到遠遠近近的雞一齊叫起來,天已濛濛發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筆,動手前的那股激奮情緒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寫好後,曾國藩命大量謄抄,四處張貼,務使鬧市僻壤,人人皆知。辦好這件事後,曾國藩又開始考慮另一件大事。

  水陸兩支人馬,加上夫役在內近二萬人,一旦開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將是行軍打仗。曾國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將要擺在克敵制勝方面,因而必須建立一個類似朝中內閣那樣的機構,處理諸如發放文書、調配糧草銀錢、採買軍需給養等日常事務。這個機構以供應糧草為主,曾國藩給他取名為糧台。糧台下設八個所。文案所負責處理上下左右往來文書;內銀錢所負責調配安排湘勇內部水陸各營的銀錢;外銀錢所負責收發朝廷及各省各地撥、援、捐等銀錢;軍械所負責採買隨軍所用的各種器械,如軍服、帳篷、馬匹等;火器所專門負責採買以大炮為主的各種火器;偵探所負責情報偵探、軍報傳遞;發審所負責處理勇丁內部及勇丁與百姓之間發生的各種衝突案件;採編所專門採集編輯湘勇官兵忠義孝悌的材料上奏朝廷,以便獎掖忠良,激勵士氣;糧台委託黃冕、郭昆燾為總管;同時,還在衡州設一捐局,接納各地紳商的捐助,此事便委託給內兄歐陽秉銓。

  不久,衡州、湘潭兩處船廠稟報,已建成快蟹四十號,長龍五十號,舢板一百五十號,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為拖罟,以五六隻船拖著前進,作為曾國藩的座船,同時還改造民船數十號,雇民船二百餘號,以載輜重。到了咸豐四年正月底,各個方面的準備工作,在周密的安排下,都大體就緒,曾國藩心裡松了一口氣。這時,朝廷又下達一道緊急命令,令曾國藩沿湘江北下,兼程赴援武漢。曾國藩決定正月二十八日由衡州啟程。

  二十七日下午,曾國藩想起明天一早就要誓師北進了,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他焚香盤坐在床上,閉目凝神,半個鐘點後,心緒漸漸安靜。於是他請羅澤南過來品茗對弈。羅澤南前些日子又恢復了一營營官之職。經過那次挫折後,羅澤南變得更加老練深重了。金松齡的營官一缺,則由曾國葆代理。在平時的相處中,曾國藩對羅澤南,與任何人都不同,總以一種亦師亦友的態度對待。空閑時間,二人常在一起談些學問上的事。在對程朱理學的研究方面,曾國藩常自愧不如羅澤南。

  曾國藩與羅南澤一局未終,親兵進來稟報:門外有個年輕的讀書人來訪。曾國藩一向謙卑抑己接待來訪音,尤其是讀書人。他吩咐收起棋盤,傳令立即接見。

  那人進得門來,在曾國藩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紹:「晚生王闓運拜見部堂大人。」

  「足下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將王闓運細細地打量一番。見他相當年輕,約在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寬長臉,兩隻眼睛烏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頭戴黑布單帽,腳著寬頭厚底單梁布鞋。雖穿著樸素,卻神采奕奕,曾國藩心中喜歡,親熱地對王闓運說:「久仰,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曾國藩「久仰」二字,並非尋常文人見面的客套話,他的確早就聽說過王闓運其人了。那是王世全對他講的:一日,一個要飯的老花子,持著「欠食飲泉,白水焉能度日」的上聯,來到東洲書院求對,一時難倒了書院那些飽學之士。後來,一年輕士子以「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饑」的下聯對上了,才免去東洲書院之羞。此人便是王闓運。曾國藩欣賞王闓運的聰明。現在,這個聰明的士子自己來了,他自然高興。

  王闓運大大方方地坐下後,曾國藩問:「聽足下口音,好像是湘潭一帶的人。」

  王闓運說:「晚生是湘潭雲湖橋人。去年來東洲書院求學。昨日在渡口拜讀《討粵匪檄》,知明公即日將揮師北上,蕩平巨寇,解民倒懸,故不憚人微位卑,特來明公處祝賀。」

  曾國藩見王闓運口齒清爽,談吐不俗,心想此人果然有些才學,微笑著說:「半年來,湘勇在衡州,多蒙各界父老鄉親支助,現已初具規模。洪楊又轉而進犯湖北,踐踏湖南。國藩奉朝廷之命,近日即要出師,滅凶逆而衛家鄉,還煩足下代為轉達鄙人對衡州父老的感激之情。」

  王闓運忙站起,作了一揖,說:「明公在衡州訓練士卒,獎帥三軍,一掃衡州官場疲玩之積習,振作蒸湘士農工商之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為我東洲三百學子所傾心景仰。」

  「足下過獎了。」

  王闓運重新坐下,說:「晚生昨日誦讀《討粵匪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心,其作用當不亞于一支千人勁旅。但願東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而定。」

  「倘能真如足下所言,則實為國家之福,萬民之幸。」

  「《討粵匪檄》好則好矣,然此中有一大失誤。不知此文出自明公幕中何人之手,明公可曾注意否?」

  曾國藩心裡吃了一驚,坐在一旁的羅澤南等人也感到意外。曾國藩素知「十步之澤,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能以世俗觀念看待他,他既然敢於進趙家祠堂來當面指出檄文的失誤,必然有一番深研。曾國藩不露聲色,摸著鬍鬚,和顏悅色地對王闓運說:「《討粵匪檄》倉促寫成,必定多有不妥之處,望足下坦率指出。」

  王闓運侃侃而談:「大軍出師,頒發討伐檄文,以振人心而作士氣,向來為統帥所重。故當年湯王伐桀,有《湯誓》傳世;武王伐紂,在孟津作《泰誓》,在牧野作《牧誓》。征討有罪,恭行天罰。徐敬業起兵伐武曌,駱賓王為其作《討武氏檄》,千古傳誦,遂為一代名文。明公出師衡州,此事將永載史冊,為當今天下第一等大事。《討粵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出師,自張貼之日起,便已傳遍衡州城內城外千家萬戶,日後也定當如《討武氏檄》一樣流傳下去。但可惜的是,此文回避了洪楊叛逆的主要意圖。明公一定讀過長毛的《奉天討胡檄》。」

  曾國藩想起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天夜裡,羅大綱要他抄的那份告示,於是點了點頭。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楊的《奉天討胡檄》雖然膽大妄為,罪不可赦,但就文論文,在蠱惑人心、欺蒙世人這點上,卻有它的獨到之處。文章開頭幾句就極富煽動性,其中如『用夏變夷,斬邪留正,誓掃胡塵,拓開疆土。此誠千古難逢之際,正宜建萬世不朽之勳。是以不時智謀之士、英傑之儔,無不瞻雲就日,望風影從。誠深明去逆效順之理,以共建夫敬天勤王之績也』等也能打動那些急功近利之輩。洪楊叛逆用來煽動人心的正是所謂『用夏變夷』『誓掃胡塵』,此中禍心,惡毒至極,厲害至極。竊以為《討粵匪檄》正要從此等地方駁斥起。然則遺憾的是,檄文繞過了它,使人讀後,覺得明公的軍隊不是勤王之師,倒是一支衛道之師、護教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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