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六一


  這孩子,如何這樣認死了目標,就九條牛都拉不回頭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並生下兩個女兒,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實在不願成親,她後來也懶得說了。

  玉麟將隨身衣服書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戰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後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圖來,貼心口放著。又把幾年來已畫好的一千多張梅花包紮好,鎖進大櫃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隻鳥兒飛過,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玉麟聽了,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他拿出一張紙來,提筆寫道:

  岣嶁峰有鳥,夜呼「當時錯過」,聲清越淒惋,不知何名,其亦精衛、杜鵑之流歟?

  寫完這幾句話後,他站起來,在屋裡背手來回踱步,輕輕低吟,然後又重新坐下,在紙上寫了兩首七律。

  「當時錯過」是禽言,無限傷心竟夜喧。

  滄海難填精衛恨,清宵易斷杜鵑魂。

  悲啼只為追前怨,苦憶難教續舊恩。

  事後悔遲行不得,小哥空喚月黃昏。

  我為禽言仔細思,不知何事錯當時。

  前機多為因循誤,後悔皆以決斷遲。

  鳥語漫遺終古恨,人懷難釋此心悲。

  空山靜夜花窗寂,獨聽聲淒甚子規。

  寫完詩,玉麟久久地佇立在窗邊。白天熱鬧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姑,待日後大功告就,我決不貪戀富貴,一定回渣江守著你的孤墳。」

  玉麟在心裡自言自語。

  楊載福從那次王衙坪回來,曾國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園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麟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曾國藩。當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單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國藩卻更佩服玉麟「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志氣,認為是當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對世全說:「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訴我,我要親到貴府去拜訪他。」

  恰巧這時上月派往江西瞭解軍情的郭嵩燾,從江西帶著江忠源的信,來到了衡州桑園街。江忠源鑒於太平軍水師的強大,力勸曾國藩在衡州訓練水師,並答應向朝廷上奏。郭嵩燾也把在前線所看到的太平軍炮船,在江上往來如飛的威風告訴曾國藩。曾國藩愈想早一點見到彭玉麟。

  彭玉麟來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國藩就來了。玉麟見曾國藩親自來看他,十分感動,有點局促不安地說:「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書生而已,豈敢勞大人屈尊降貴前來,這實在是萬萬擔當不起的。」

  曾國藩雙手拉著玉麟的手,仔細端詳著這位早幾年才進學的秀才,果然長身玉立,英邁嫻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間透露出一股卓爾不群的勇武氣概來。他突然在腦子裡浮現出由秀才而封王的鄭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聽世全先生介紹,雪琴兄是時下罕見的奇男子,國藩心儀已久,今日有幸結識,實為三生緣分。」

  一股相見恨晚的誠意深深感動了彭玉麟。他激動地說:「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貳之貴,在衡州訓練虎旅雄師,為衡州大壯聲威。大人文武兼資,一身擔天下重任,大人您才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國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國藩的老家,況且今日還談不上壯聲威,即使壯了聲威,也是應該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辦水師,極願為大人效力。」王世全說。

  曾國藩對彭玉麟說:「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師戰法,是國家棟樑之材。國藩欲請足下先籌建水師第一營,待足下將此營建好後,擬以此營為榜樣,再建九營,共建十營水師。」

  「玉麟其實只是一個書生,雖讀過周公瑾的水師法,但畢竟是紙上談兵。大人將這副重擔交給我,玉麟如臨深履薄,深恐日後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謙遜。國藩深知兄台機警勇敢,道光末年,親擒反賊李沅發,實儒林中少見之英雄。」

  「後來衡州協為雪琴請功,總督裕泰公以為擒李沅發者必為武人,於是拔雪琴為臨武營外委,賞藍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賞,辭歸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載儒林趣談。去年足下在耒陽當機立斷,發主人質庫數百萬錢募勇制旗守城。這種魄力,國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這也是倉促之間,無可奈何。那時縣令請餉,竟無一應,只得以此應急,也顧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憑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將材。」

  大家都笑起來。曾國藩說:「軍事殷急,不容閒暇。請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園街去,立即著手籌建水營。不過,有一事我想勸足下一句。」

  「請大人賜教。」

  「聽說足下至今尚單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後再成家,志氣雖可佳,但竊以為不必如此固執。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後從軍打仗,兵凶戰危,生死難以逆料,更不能沒有子嗣。望足下聽某一言,在大軍離開衡州之前,一定成家。」國藩叫親兵抬來一盒銀子,指著盒子說,「軍中餉銀匱缺,又乏珍稀,這八百兩銀子不是聘足下之禮,只是作為足下的安家之費。待得足下成家之後,水師訓練好了,再浮江北下,為朝廷分憂。」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國藩的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這份厚贈,只得恭敬從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進桑園街趙家祠堂。曾國藩想起楊載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覺得楊載福實在是個難得的水師軍官,便向彭玉麟介紹了楊載福。二人相見,甚是歡洽。前些日子,曾國藩從長沙請來永泰金號老闆黃冕到衡州。黃冕曾在江蘇一帶任過多年知府,見過許多炮船,視察過江蘇水營,對辦水師有經驗;又調來在廣西管帶過水營的候補同知褚汝航。楊、黃、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討水師的籌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橋邊建一大造船廠,廣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為互相辨認和壯聲勢,彭玉麟還為新籌建的水師第一營設計了各色旗幟。

  常言道,插起招軍旗,自有吃糧人。衡州、衡山、祁陽一帶歷來多船民。這些船民,並不打魚,而是靠長途運貨為生。自從太平軍這一兩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帶點燃戰火以來,長途販運的船民的生計受到很大影響,許多人只得改行另謀生路,但大部分既無田,又沒有別的手藝,生活很困難。得知曾國藩在衡州招水勇,連個櫓工的餉銀都可以養活一個四口之家,於是這一帶失業的船民接踵而來。短短十天,前來投軍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過一個營的編制。曾國藩決定從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時建三個營。任命彭玉麟為第一營哨官,楊載福為第二營哨官,褚汝航為第三營哨官。

  自從彭玉麟的到來和水師的順利建成,湘勇出現了一派新氣象。每逢單日,曾國藩去演武坪,逢雙日則去石鼓嘴,見塔、羅訓練的陸勇和彭、楊訓練的水勇都在認真操練。坪裡,刀槍閃光,殺聲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戰船如梭。水陸兩支人馬威武雄壯,曾國藩心情十分歡悅。這些日子來,每天夜晚曾國藩都和康福對奕。康福將祖傳秘局一一傳授給曾國藩,曾國藩的棋藝大有進展。這天夜裡,曾國藩與康福又在以康氏祖傳的雲子切磋棋藝,彭玉麟、羅澤南等在一旁觀看。

  正下得起勁,一個水勇風風火火地闖進門來稟報:「曾大人,彭總爺,江上有賊偷襲我們,楊總爺正率領人和他們在搏鬥。」

  曾國藩忙把棋子一扔,對彭玉麟說:「到江邊去看看。」

  說完,二人帶了幾個隨從,騎著快馬,一溜煙向石鼓嘴江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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