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六〇


  玉麟端起碗,湯上浮著幾個油圈圈,碗中有一塊一寸長三分寬的肉條。他望望小姑慘白的臉,有點懷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聲說:「你把手臂伸給我看!」

  小姑兩眼含著淚水,死死地把手縮緊。玉麟明白了,他抓緊小姑的手,帶著哭腔說:「傻姑,割臂療病,那是古人心誠的表示,哪裡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麼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裡的淚水流了下來,喃喃地說:「你不是說有用嗎?即使無用,表示我的心誠也好嘛!」

  玉麟哪裡能喝下。從這碗湯裡,玉麟看到小姑那顆水晶般的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長大。玉麟覺得自己不知從哪天起,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小姑,常常夜闌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裡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來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時為什麼不認小姑為幹孫女,卻偏要認作養女。外婆的女兒,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媽的嗎?但小姑畢竟不是外婆的親女,只要外婆說一聲,改養女為幹孫女,不就行了嗎?玉麟不敢向外婆開這個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熱切,她更羞於言辭。到了後來,兩人在一起,又快樂又痛苦。純真的愛情,便被這人為的大石板壓著,只能彎彎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歲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親辭官,全家回原籍奔喪。行前寫信給玉麟,要他在蕪湖等候。玉麟從出生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傷心的是,他就要離開小姑了。小姑聽到這個消息,哭得兩眼紅腫。她請玉麟給她畫一幅畫,畫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開的紅梅,旁邊站著一隻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著她的構思畫了。那一夜,小姑房裡一盞油燈一直亮著,她在用彩色絲線繡這幅畫。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離開小姑了,他有種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繡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門進來了。她什麼話都沒有說,拿出兩雙鞋子、四雙襪子,一個精緻的繡荷包,默默地遞給玉麟。看著小姑面色憔悴,兩眼無神,玉麟傷心。小姑又從懷裡拿出那幅繡好的麒麟梅花圖來,雙手抖抖地送給玉麟。玉麟接過,只見那只麒麟用臉摩挲著身旁盛開的紅梅花,互相依依不捨。玉麟忽然把小姑緊緊地抱著,一股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似乎覺得今夜自己已經是一個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漢。他失去了理智,狂吻著小姑那張潔白細嫩的臉。小姑閉著眼睛,柔軟地躺在他的懷裡,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撫愛。當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盞忽明忽暗的豆油燈。

  玉麟吹滅了燈……

  重新點燃油燈的時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兩頰紅燦燦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說:「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遠是你的人,三四年後你一定回來。」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亂的頭髮,說:「小姑,我的姐姐,我的親人,三四年後我一定回蕪湖來,那時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燭。」

  「莫這樣急,玉麟,再晚點,媽媽今年七十多歲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後,我們再成親。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兒,而做她的孫媳婦。再說,你也還要抓緊時間用功,我盼望你早日進學中舉點翰林,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後你回蕪湖來,我陪你讀書。」

  「好,小姑,我聽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後再說。我要用功,我要早點取得功名,讓你當夫人。小姑,你等著我,三四年後我一定回來。」

  「玉麟,我等著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給我來信。」

  玉麟跟著父母,帶著十二歲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故鄉,渣江在他的眼裡是陌生而新鮮的。辦完祖母的喪事,他就急忙給小姑寫了一封信,趁父親發信給上司的機會,順路將此信寄到蕪湖。信中還夾了一首五律:「昔聞蒸湘水,今日到衡陽。樹繞湘流綠,雲開嶽色蒼。弟兄慚二陸,父母喜雙康。風土初經歷,家鄉等異鄉。」他儘量寫得淺顯,為的是讓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陸」的典故,又在旁邊用小字注著:「系陸機陸雲,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沒有信來,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機會才能捎來一頁紙幾句話。有沒有信來不要緊,玉麟相信小姑是時時刻刻在想著自己的。

  誰知災禍接踵而來,回渣江兩年後,正在壯年的父親卻染病身亡。父親臨死時沒有留給他別的話,只把一本舊書珍重交給玉麟,告訴他: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幾年來,夷人從水路侵犯我海疆,看來水師在今後會大有用處。原本想起複後,自己訓練水師用。現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讀。

  玉麟接過一看,這是一本從來沒有見過的書,封面上寫著:公瑾水戰法。玉麟埋葬父親後,杜門不出,在家細讀《公瑾水戰法》。這是三國時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時所寫的,內有水師的編制、陣法、訓練等內容,是周瑜訓練水師的經驗總結。

  玉麟認真揣摩周瑜的水師作戰方法,平時常用紙船在池塘裡模擬演習。他相信今後會有一天用得上。

  轉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歲了。喪服剛一除,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地來到彭家。王氏也想早點抱孫,極力要兒子早成親。玉麟心中想著小姑,根本不理睬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歲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辭。五年間,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紙拿在手裡縐巴巴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這是小姑寫信時眼淚滴在紙上造成的,真是「一行書信千行淚」呀!小姑告訴他,外婆身體好,舅父母身體好,她的身體也好,媒人辭掉了幾十個,天天巴望著玉麟回蕪湖。父親已去世,還回安徽做什麼?安徽並沒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後苦笑著。他按捺著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著那一天。

  又過了兩年,從蕪湖來了封急信。信中說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弔唁。舅父無子,他愛玉麟,把玉麟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邊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愛終生難忘。玉麟又想起風燭殘年的外婆晚年喪子,不知有幾多悲痛。玉麟心裡很難受。他跟母親商議,要把外婆和姨媽接到渣江來奉養。王氏為兒子的孝順所感動,她不知,兒子固然是要奉養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媽」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趕到蕪湖,祖孫見面,抱頭痛哭,和小姑見面,悲喜交集。一別七年,小姑已二十六歲,是個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著悲痛欲絕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親的念頭。

  玉麟護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七年的離別太久太苦了,從今以後永遠不能再分開,過去的虧欠要加倍地補回來。船將到彭澤的時候,玉麟指著長江中高高聳立的小孤山,給她講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長江邊靠打魚為生,夫妻倆相親相愛,過著幸福平靜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連半個月,不能出船打魚。小姑偷偷地駕了一隻船下水,她要打些魚來為彭郎換藥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沒,她不能再回來了。彭郎倚門望江,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小姑,小姑」。忽然,奇跡出現了。彭郎發現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島,看那形狀,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動地撲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個巨浪過來,彭郎與巨浪合成一體。它日日夜夜拍著小姑,千百年過去了,永遠如此。

  「這是你瞎編的。」小姑聽著聽著,臉上泛出紅暈,笑著說。

  「不是的,書上有記載。」

  「那為什麼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著,小姑躺在船艙裡,心裡感到無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愛情,最後竟以悲劇結束,眼前似乎浮現一層陰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悵意。

  老天真是無眼。正當這對有情人又開始朝朝夕夕相處的時候,一個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纏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來到井邊挑水,回來的途中,她覺得喉嚨粘乎乎的,吐出來一看,她驚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時軟癱。她想起十多年前,父親正是死于吐血。這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這個病是因為多年來苦苦思念玉麟的緣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著,就起來為玉麟納鞋底。寫信無法寄,她乾脆把鞋底當信紙。這一針一線,便是對玉麟說的千言萬語,就這樣活生生地把人給弄病了。

  「小姑,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著小姑的臉說。

  「玉麟,你不要著急,我相信我的病會好。我現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臉挨得更緊,兩行淚水流在玉麟的臉上。

  人力終於無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幹了。她再也不水靈靈、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小姑卻長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嶺。玉麟悔恨不已。那時如果鼓起勇氣跟外婆講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樣的慈祥,對自己,對小姑那樣的疼愛,她會寬恕我們的孟浪的。假若那時就攜帶小姑一道回渣江,怎麼會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搶地,但已經晚了。在小姑的墳前,玉麟栽下一棵樅樹,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圖來,失神地看著,喃喃低語:「小姑,我這一生要畫一萬幅梅花來紀念你,紀念我們生死不渝的愛情。」

  那夜,玉麟用淚水作墨,寫了兩首七律。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繇。

  斗笠嶺上冬青樹,一道土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瀟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思昔增悲哽,無限心腸聽杜鵑。

  彭玉麟從墳上回來,已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王氏對兒子事事滿意,就是有一點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歲了,卻始終不願成家。任你怎樣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問他,總說:「待金榜題名時,再議洞房花燭事。」王氏想,天下哪有這樣強的人,倘若這一輩子名不能題金榜,就一輩子不成親了麼?幾多人在妻子兒女一大群之後才中舉中進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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