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五七


  世全答:「當時一種也只印刷了兩三百部,版片存歐陽小岑家,擬日後再印一點。前些日子,小岑先生來信,說此版已毀於兵火之中。」

  「可惜!」客廳裡所有人都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曾國藩說:「我於船山公之書所讀不多。在京時,蒙小岑贈送《禮記章句》四十九卷,諸經稗疏考證十四卷,對先生的學問文章欽佩不已。昔孔子好語求仁而雅言執禮,孟子亦仁義並稱。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先生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于無形,功德大矣。」

  歐陽老人說:「滌生所論甚是。前明之末,我朝開基之初,將黃南雷、顧亭林、王船山並稱為三大儒。其實,南雷黨同伐異,器宇太狹窄;亭林為學支零破碎,未成體系;唯船山公學問包羅萬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潔,非黃、顧所及。」

  覺庵說:「船山公書中處處珍寶,只要留意,開卷可拾。且議論多發所人前未發,其精到細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對岳武穆的評價來說,後人都說武穆愚忠,為他可惜。船山公慧眼獨具,說武穆正是不忠君,與高宗針鋒相對才遭殺害的。」

  世全說:「家先祖認為,武穆是要將抗金進行到底,而高宗趙構卻要向金求和稱臣,因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覺庵說:「更駭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認為武穆滅掉金後,再來攻宋也是無可非議的。」

  國葆說:「船山公言之有理,趙構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羅澤南也說:「此議痛快!」

  曾國藩覺得這樣的議論不便多發,萬一傳到朝廷,多少有點礙事。他換了一個話題:「船山公現存有多少後人?」

  「大約一百五十餘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後。」世全答。

  曾國藩點頭說:「先生典守船山公舊居,保存了祖宗珍貴遺物。近來世道乖亂,先生守之不易。」

  「先祖舊業,世全不敢拋棄,守之雖不易,但也是後人應盡之責任。」

  覺庵說:「親家,何不陪伯涵參觀一下船山公遺跡。」

  曾國藩說:「正要瞻仰,煩世全先生帶路。」

  世全把曾國藩一行領進左邊一間廂房。這裡陳列的多為船山舊物。一進屋,迎面而來的是一幅船山公畫像。畫的是一個容貌清臒的老頭兒,臉特別長,細眉長眼,頭上包著黑布,黑布兩端拖下一尺餘長的尾巴,順著兩耳下來,擱在兩肩上。畫像上題著船山公寫的《鷓鴣天》一首:「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雲此是薑齋。龜于朽後隨人蔔,夢未圓時莫浪猜。誰筆仗,此形骸,閒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畫像兩邊貼著船山自撰的對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世全介紹,這是船山公七十歲壽辰時,請人畫的一張像。曾國藩指著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燦松堅」八個篆字問:「這八個字是誰題的?」

  世全答:「這是永曆帝賜贈家先祖的話,為家先祖友人陳天臺所書。家先祖的畫像,這裡還有一幅。」世全用手指著對面的牆壁。曾國藩等人轉過臉,看到對面牆上也懸掛著一幅船山公的畫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樣的,只是頭上不包布,而戴著一頂處士巾,也有船山自題的《念奴嬌》一首:「孤燈無奈,向頹牆破壁,為餘出醜。秋水蜻蜓無著處,全現敗荷衰柳,畫裡圈叉,圖中黑白,欲說原無口。只應笑我,杜鵑啼到春後。當日落魄蒼梧,雲暗天低,准擬藏衰朽。斷嶺斜陽枯樹底,更與行監坐守。勾撮指天,霜絲拂項,皂帽仍粘首。問君去日,有人還似君否!」

  曾國藩問世全:「令先祖詩詞集中好像沒有收這首詞?」

  世全回答:「的確沒收。什麼原因,現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興之所致,率爾操觚,書以自嘲,過後又不以為然,便不收進集中。」

  曾國藩點點頭。

  曾國藩與羅澤南、曾國葆都是首次來此,一一細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書和大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國藩將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個櫃子裡放著船山生前穿戴過的衣帽。最令曾國藩感興趣的是一把古紋斑斕的寶劍。劍鞘為紫銅皮所制,周圍釘著密密的銀釘,五寸長的青銅劍柄,被手磨得鋥亮閃光。曾國藩沒有想到王船山的遺物中還有這樣一把古劍,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見毫光四射。他脫口而出:「好劍!」便把抽出的部分重新插進劍鞘,又繼續觀看。

  過一會,他對身旁的羅澤南說:「待日後戰事平息下來,我輩集資刊刻船山公的全集,這是一件有大功於世的事業。」

  羅澤南笑道:「那時滌生牽頭,澤南將全力協助。」

  曾國藩說:「一言為定。那時我牽頭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澤南說:「我願用十年時間來辦此事。」

  國葆笑著說:「羅山師太聰明了,那其實是出錢請你讀十年書。」

  三人都笑起來。王世全聽到他們三人的談話,又想到曾國藩稱讚櫃子裡的古劍,便悄悄把汪覺庵叫到一邊,說:「曾大人看來喜愛家先祖那把劍。常言道,寶劍贈壯士,紅粉貽佳人。曾大人正領兵殺敵,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留著無用,不如送給他。」

  黨庵說:「那太好了,等會你就送給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說他講客氣,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麼原因?」

  「親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與國朝通往來。曾大人不會有忌諱嗎?」

  覺庵沉思一下說:「過會兒我來說幾句話,他自然會收下。」

  曾國藩的視線轉到西邊牆上,這裡是近世幾位名人題字。

  最前面高懸的是四個楷書字。「衡嶽仰止」。字後有段跋語:「衡山王船山先生,國朝大儒也,經學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頑懦。新化鄧學博來金陵節署,言其後嗣謀梓遺書,喜賢者之後,克紹家聲,固體額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總督兩江使者前翰林院編修安化後學陶澍敬題。」接下來還有陶澍聯一副:「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曾國藩心裡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雋藻和許乃普所書的兩副聯語:「氣淩衡嶽九千丈,心撫離騷廿五篇。」「痛哭西台,當年航海君臣,知己猶余瞿相國;羈棲南嶽,此後名山述作,同聲惟許顧亭林。」許乃普後是常大淳壬午遊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三間丹堊新,先賢前此久棲身。歎嗟今日風光換,想見當年著述頻。甲子自書陶靖節,庚寅誰吊楚靈均。我來無限榛薈慕,欲向船山薦藻萍。」看著常大淳的墨蹟,想到他已作古了,曾國藩心裡不免有些傷感。常大淳之後,尚有一些詩詞聯語,也有寫得好的,也有平平的。忽然,一種熟悉的字跡跳進眼簾,原來又是一副聯語:「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學接橫渠。」聯語後端端正正寫著一行字:「而農先生幾筵,不能窺之萬一。謹節錄先生自銘語以為獻。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長沙後學唐鑒敬題並書。」鏡海先生都有字掛在這兒,自己卻今日才第一次來,相比前輩敬賢之心,曾國藩感到慚愧。

  王世全走過來說:「承蒙前輩賢良關注,惠賜翰墨,使陋室生輝。今日大人光臨,幸會難再,世全已備下筆墨紙硯,請大人及各位貴賓賞賜詩聯,王氏族人感激不盡。」

  「國藩才疏學淺,前賢墨寶之後,豈容我輩插足?日後世人將以狗尾視之,則自貽羞辱矣。」

  曾國藩謙讓不肯,王世全執意懇求。曾國藩本喜題詩作對,平日等閒之處,都願題聯留念,今日來到一代儒宗故居,怎會不願留下墨蹟呢?剛才推讓,一是出自禮儀上的謙遜,二是正因為此地非比尋常,而自己還沒考慮成熟,為慎重起見,不題也好。現在見世全態度誠摯,便思考一番,在書案上寫下一聯:「箋疏訓詁,六經于易尤尊,闡羲文周孔之遺,漢宋諸儒齊退聽;節義詞章,終身以道為准,繼濂洛關閩而後,元明兩代一先生。」寫完後連聲說:「見笑,見笑。」眾人見曾國藩對船山學問評價甚高,又見其字剛勁挺拔,嚴謹流暢,齊聲稱讚。曾國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豐三年十一月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前禮部右堂曾國藩敬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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