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五八


  世全又請羅澤南題,澤南一再遜謝:「我素來才思遲鈍,倉促之間無好句,免了吧!」

  曾國藩說:「羅山莫推辭了,你再推辭,就顯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羅澤南是湘中一帶極有影響的學者,如何肯錯過這個機會,一再請求。澤南拗不過,只得也寫了一聯:「忠希越石,學紹橫渠,在當年立說著書,早定千秋事業;身隱山林,名傳史乘,到今日徵文考獻,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豐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隸州知州湘鄉縣訓導羅澤南謹識」。

  大家一致稱讚。世全又要國葆題。國葆感到為難,他望著大哥,不知該題不該題。曾國藩懂得他的意思,說:「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題一聯,表表心意吧!」

  得到大哥的鼓勵,國葆認真思索之後,也題下一聯:「湘水衡雲留正氣,楚辭孤竹證同心。」家人進來,說晚餐已備好,世全請曾國藩一行、覺庵師和歐陽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頻頻敬酒,覺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斷勸菜,賓主甚是歡悅。覺庵想起世全要以寶劍相贈的事,為消除曾國藩的顧慮,他把話題引到王船山對朝廷的態度上。覺庵有意隱去了船山對清朝敵視的一面,卻大談他對朝廷的依順:「人們說船山公是明之遺臣,不與國朝合作,其實此說不全面。

  先生的確忠於明朝,但對我大清也是擁戴的。」

  「真的嗎?」國葆插話。

  「這有事實為證。」汪覺庵接著說,「康熙十六年,吳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請先生為他撰《勸進表》,先生嚴辭拒絕,說我怎能作此天不蓋,地不載之語耶?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見先生的志向。」

  曾國藩點頭,表示同意汪師的觀點。世全深知覺庵用意,立即接過話頭:「正因為家先祖不與吳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氣節。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撫鄭端遵循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鳴驁饋贈米銀。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廣學政潘宗洛之請,才有虎止公刊刻遺書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准將船山公入祀鄉賢祠。乾隆三十九年將《周易》《書經》《詩經》《春秋》四種《稗疏》列入四庫全書,並命國史館為家先祖立傳。」

  曾國藩說:「我朝歷代聖主,對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無已。」

  世全又說:「幸而長毛未進衡州,以其對待孔孟之態度,家先祖亦將蒙辱。王衙坪之所以尚有今日之平靜,實賴大人及各位先生捍衛鄉邑、力戰長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會感激莫名。」

  曾國藩遜謝一番,說:「适才進門之際,見府上楹聯書『武功開一朝國運』,看來先生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說:「大人明鑒。王氏祖上確是憑武功為家族爭得了一席地位。」

  澤南說:「我輩孤陋,對令祖上所立軍功一事,一向不曾聽說。」

  「我王氏一脈,出自太原,後遷至江蘇邗江。船山公這一支始祖仲一公,當年跟隨洪武帝起兵,後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東青州左衛正千戶。洪武二十二年,進階武德將軍、驍騎尉。二世祖成公從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衛指揮僉事,晉同知,授階懷遠將軍、輕車都尉,遂定居衡州。相傳六世,紹紫垂榮,到七葉而武業中衰。此後則儒者輩出。」

  「到船山公是第幾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适才所看到的那把舊劍,正是洪武帝賜給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劍隨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統率兵馬,正是用劍的時候。王家自武夷公以來,一直以文章名世。此劍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發揮它的作用。自古寶劍贈壯士,若大人不嫌棄,世全願代表王氏家族將此劍送與大人。」

  「這可使不得!此劍乃王家祖傳之寶,國藩怎能奪人之愛!」曾國藩急忙辭謝。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劍曾立赫赫武功,又是當年攻克金陵的吉物。今日長毛佔據金陵,世全送與你,此乃天意。將來光復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屬。」汪覺庵協助親家來勸。

  曾國藩原先認為王船山是個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遺臣,今天聽王世全和汪覺庵說來,方知他也是本朝的貞士。更使他激動的是,這把劍有過攻克金陵的光榮經歷。難道收復金陵的蓋世功勳真的要由自己來建立嗎?如真的是天意,則不可違背。曾國藩想到這裡,站起來說:「既蒙世全先生錯愛,又是汪師之命,國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寶劍來,雙手恭送給國藩,說:「此劍有兩點異處。一是劍刃看來甚鈍,然削鐵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間,它要長鳴一聲。多少年來,都是如此。」

  滿桌人都感到驚奇,曾國藩更是高興。汪覺庵說:「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後金陵攻克之際,天下安定之時,請你出面邀請海內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一生宏願得以實現,又光揚我朝學術。依老朽迂見,此功或不在蕩平長毛之下。」

  曾國藩側身答道:「弟子謹記吾師教導。日後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于則已,若天意授與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遺書。」

  世全起身,深表感謝。大家繼續喝酒。歐陽老人說:「滌生今日喜得寶劍,老夫也高興。老夫十分喜愛舊日讀過的一首古劍銘,現把這首古劍銘送給你如何?」

  「謝謝岳父大人。」曾國藩恭敬地回答。

  「這首古劍銘是這樣寫的。」凝祉一字一頓地念道,「輕用其芒,動即有傷,是為兇器;深藏若拙,臨機取決,是為利器。」

  曾國藩聽完這首古劍銘後,明白岳父的深遠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來說:「國藩牢記在心。」

  凝祉又對曾國藩說:「你來衡四個月了,聽人說無論巨細,事事躬親,晝夜操勞,毫無暇日。長此以往,將有損身體。秉鈺娘要我轉告你,還須隨時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忙裡偷閒,垂釣江上,我很高興。自古以來,幹大事有成就的人,都會忙裡偷閒。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

  聽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釣,他忽然想到創辦水師之事,汪師、岳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學鴻儒,何不與他們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關懷,國藩很是感激。國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學釣,想起長毛這次順利攻破武漢三鎮、安慶、九江,長趨江寧,近來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師。日後,我們與長毛交戰,不能沒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師。今日特地請教各位前輩,不知可行否?」

  歐陽凝祉、江覺庵、王世全一致認為曾國藩此慮深遠,衡州地處蒸湘匯合處,熟悉水性的人極多,不愁練不出一支水師勁旅。末了,王世全說:「曾大人要辦水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從小跟父親在安徽長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戰法》,多年來,對水師鑽研有素,乃是一個極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誰?」曾國藩對王世全的推薦極感興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縣渣江人。」

  汪覺庵說:「正是。若不是親家提起,我竟忘記了。此人真可稱得上衡州府一隻玉麒麟。」

  「彭玉麟現在何處?」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閒居。」世全答。

  「我日內當去渣江拜訪他。」

  「不煩曾大人親到渣江,」王世全說,「來日我修書一封,請他到寒舍來,我再陪他去桑園街謁見大人。」

  發源于邵陽、祁陽兩縣交界山脈的蒸水,上游水淺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帶,河面開始寬闊起來,貨船可以在江上暢行無阻。這裡位於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裡。附近幾十裡山區的土特產在此處聚集,通過蒸水,運到衡州城,再南由陸路運到兩廣,北經湘江運到長沙,過洞庭到長江,遠銷全國各地。南北物產也由衡州經蒸水用船運到渣江,然後流散到各戶農家去。因為這個緣故,一個小小碼頭,逐漸變成了衡陽、清泉兩縣的最大口岸。渣江鎮上三街六巷,百貨俱全,店鋪櫛比,商旅輻輳,不亞於一個中等縣城。由於渣江地面重要,設在衡州城裡的衡陽縣衙門將縣丞官署設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豐二年,縣丞衙門被饑民放火焚毀,現在又修復起來,照舊行使它的職權。

  彭玉麟就住在縣丞衙門旁邊一棟簡陋的木板房裡。一早起來,稍事梳洗後,他對母親王氏說:「母親,我到外婆墳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兒子篤于情義,從小在外婆家裡長大,對外婆感情很深。自從外婆去世以來,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墳上看看坐坐,有時呆癡癡的,一坐個把時辰,硬是用雙腳把家門到外婆下葬處之間走出了一條五裡長的小路。她對兒子說:「麟兒,你去去就回來,不要停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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