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五六


  曾國藩釣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準備上岸了,許多事急於要處理,漁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裡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面地說:「伯涵,還認得我嗎?」

  「呵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原來這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你老身體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幾年常鬧毛病。」汪覺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異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與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岳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岳父講,你老離開石鼓書院,回鄉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你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閒,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事,去過一過幾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你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你老當年執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長樂去看望你老。」對眼前這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話,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師說哪裡話來。當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不敢當了。」汪覺庵高興得開懷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裡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幹?」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裡練兵的統帥就是你。」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麼也不可能與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歐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後,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帥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確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裡有多高興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

  「學生豈能與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你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孫王世全先生。」

  「就是與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與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全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聽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宿願。」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全家增色添輝了。」

  國葆聽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過午飯後,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聽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後裔,湘勇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制止了他們,只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出南門外不遠便是王衙坪。它坐落在回雁峰腳下。這一帶丘陵起伏,林木繁茂,風景很好。在並排擺著的四口大魚塘旁邊,有一棟年代久遠的青磚瓦房,汪師告訴曾國藩:「船山故居到了。」

  門口,王世全帶著四個兒子早已恭候著。王世全說:「曾部堂光臨寒舍,世全父子蒙幸匪淺。」

  曾國藩答道:「大儒賢裔,國藩景仰已久,今日陪同恩師前來一償舊願。」

  世全陪著曾國藩一行進了大門。曾國藩見大門楹柱上刻著一副筆勢老邁蒼勁的對聯:「武功開一朝國運,文教啟百代群蒙。」在客廳坐下後,王家很客氣地敬獻香茶,又端來滿桌各式茶點。世全殷勤相勸:「寒舍無佳物招待,請大人和各位貴客賞光。」

  曾國藩說:「聽恩師說,先生正逢六十花甲大慶,國藩略備薄禮,願先生康健長壽。」

  國葆遞上臨出門時準備的,上面繞著一條紅紙的一百兩封銀,慌得世全忙說:「大人請快收回。世全一介寒士,今日與大人初次見面,如何擔當得起!」又轉過臉對覺庵請求,「親家,你幫我說說。」

  覺庵說:「伯涵,你如何這樣客氣,弄得老朽都不好意思。」

  曾國藩說:「今日送這點薄禮,有三層用意:一為慶賀世全先生六十大壽,二來為祝賀王汪兩家聯姻。二十多年來,我未曾給恩師寄過分文,妹子出嫁,豈可不送點嫁妝?三則略表我對船山公的一點敬意。」

  世全、覺庵見他說得如此懇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會茶後,曾國藩對世全說:「令先祖學問,近世罕有。國藩當年從汪師求學,便嚮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紹箕裘,遠承祖業,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遺著,佳惠士林,功德不淺。」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遺舊作刊刻出來,是王氏世代夙願,也是世全的本分。只是世全學力和財力都不副,多年來心願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鄧湘皋先生碩學大才,湘潭歐陽小岑先生又慷慨資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經學方面的十多種著作才得以梓行。」

  「據傳令先祖晚年生活貧困,仍讀書寫作不輟,實為讀書人萬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貧,晚年隱居曲蘭湘西草堂讀書著述,甚為困苦。說來寒傖,家先祖當時竟無錢買紙,把別人不要的陳年帳本翻過來裝訂成冊,時有領悟,便記在這些冊子上。臨終時,寫滿字的冊子,滿滿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無力付梓。」

  曾國藩問:「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書刻印過哪些?」

  世全說:「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為據,在衡州刊刻十餘種,總題為《王船山先生書集》,當時印得不多。後來惠江書局又刻了幾種,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國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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