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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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松齡知已無望,把這張紙揮雙手遞給羅澤南,求他保管並督促營務處。羅澤南接過紙條,抱著金松齡的雙肩,低頭不語,心裡萬分內疚。金松齡不待曾國藩再說話,便自己走下臺去。五千湘勇看著這個場面,莫不又驚又懼。齡字營的勇丁們,更是個個臉變色,心發跳。站在台下大隊伍中的曾國葆,早就想出來為金松齡說情,但一直不敢出面。國葆深知大哥的脾氣,最厭惡在公開場合以私情干擾公務,也最怕別人說自己徇私。前幾個月,國葆回家招募了一千團丁,按理可當個營官。國葆自己也以為這個營官是當穩了,但曾國藩偏不給他當,他心裡氣不過。曾國藩把弟弟喚進內房,先是把正己才能正人、持身嚴才能軍令嚴的道理說了一通,再又將這十個營官,一個個本來跟國葆比,國葆也自認為不如他們,最後又給國葆講了觸讋說趙太后的故事,告訴弟弟無功而處高位並非好事的道理,這才把國葆說得消了氣。曾國葆一直期待著金松齡自己的辯護和羅澤南的說情,能使大哥回心轉意。後來一切都已無效,此時再不出面,金松齡就沒命了。曾國葆硬著頭皮,不顧一切地沖出隊列奔上臺來,「噗通」一聲跪在大哥面前,喊道:「大哥!請你看在母親大人的面上饒金松齡一死。」 曾國藩吃了一驚,他不明白該殺的金松齡與自己死去的母親之間有什麼關係。 「大哥,八年前,母親大人一天突發心絞痛,抬到鎮上,已經暈死過去。虧得金大哥的父親金老太爺,以祖傳秘方竭力搶救,才回轉過氣來。金老太爺又將母親留在家裡,親自煎藥服侍,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最後母親終於轉危為安。母親很是感謝金老太爺的救命之恩,每年三節都叫我們兄弟親自送禮,以表酬謝。大哥,倘若沒有金老太爺的搶救,母親那年便已故去了。懇請大哥看在金老太爺救母親命的份上,寬恕金大哥這一次,給他一個帶罪立功的機會。大哥,小弟求你了!」 說罷,頭一個勁地在地上磕,滿臉都是淚水。臺上台下官勇見此情景,無不惻然。 曾國藩聽了弟弟的哭訴,半晌做不得聲。一提起母親,他心裡就悲痛。早知金松齡的父親救過母親的命,曾國藩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待金松齡。這件事,國葆以前沒說過,金松齡自己也沒說過,曾國藩不覺對金松齡生出敬意來。但現在當著全體官勇的面,只因金松齡對自己有私恩便出爾反爾,饒他死罪,官勇將會怎樣議論自己呢?威信怎能樹立呢?軍紀又何能整肅呢?不能收回成命!母親已經死去,她老人家也不可能因此而責備自己了。為了湘勇今後的戰鬥力,為蕩平洪楊的大業,松齡老弟,委屈你了,我是不得已才借你的頭顱號令三軍的。幾十年後,到九泉之下,我再向你負荊請罪吧!經過一陣痛苦的思索,曾國藩釋然了。他陰冷地望著滿弟,嚴厲訓斥:「曾國葆,此地乃湘勇練兵場,非白楊坪黃金堂,只有上下尊卑之分,沒有兄弟骨肉之誼;只有軍紀軍法之嚴酷,沒有私恩舊德之溫情。你口口聲聲叫我大哥,哭哭啼啼訴說舊事,你是想要我以私恩壞朝廷法典嗎?還不給我下去!」 曾國葆被罵得不敢回言,只得低著頭走下臺。金松齡徹底絕望了,閉著眼,任行刑團丁推著往前走。 最後,曾國藩又宣佈:「羅澤南身為營官,不能正確判斷敵情,輕率冒進,致使兵敗,本應嚴辦。姑念其敢以五百初次出征勇丁進搗一萬長毛之老營,其勇氣可貴可嘉。現革去營官職務,帶罪留營,以觀後效。」 演武坪一片死寂。全體湘勇官丁,今天才真正領略到幫辦團練大臣的威嚴和軍法的凜然不可侵犯。 當晚,曾國藩在趙家祠堂召見金松齡的堂弟金龜齡,要他挑選二十名團丁,護送其兄靈柩回湘鄉,又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四百兩銀子來,要金龜齡代他送給金松齡的母親,略表自己對金老太爺當年救母的酬謝。 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幾個不怕冷的後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種當地叫作釣鉤子的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佈滿了這種釣鉤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面,屏心靜氣,等著魚兒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面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穩當當,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遊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種南國冬釣的情景,與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北方風味大異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隻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麼子大官,建麼子功業,「是非成敗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出少年時代所羨豔的那種情景;多次想過,哪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閒,且辦事不易,心情鬱悶,也缺少那份閒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的獎賞以及對金松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豔陽普照的好天氣,吃早飯時,他突然萌發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後,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打著兩隻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後,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儘管汪覺庵師已離開書院回到鄉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劃到江中,國葆也劃著一隻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麼容易。船並不聽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有幾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寧,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時又想起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岳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面,怕是早已白髮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松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兒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只小木桶,除幾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歎了一口氣:今生今世大概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下,船主並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兒,他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船,在千里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後要與長毛作戰,水師一定不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並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裡,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劃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看他,羅澤南打發人來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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