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五四


  底下開始出現騷動,隊伍中有嘰嘰喳喳的聲響,隱隱聽得出輕聲的議論:「真走運,到江西走一趟,就得了這多賞銀。」

  「眼紅了吧!莫著急,有你發洋財的時候。」

  曾國藩接著說:「今後,我們要到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去和長毛打仗,只要大家不怕死,把仗打贏,本部堂每仗要大發賞銀。打了幾仗後,大家都會闊起來。」

  曾國藩放眼看指揮台下的勇丁們,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彩。他停了一下,換成另一番聲調:「但不幸的是,我們在南昌城外誤入長毛的埋伏圈,哨官哨長易良幹、謝邦翰、羅信東、羅鎮南和另外二十二名弟兄以身殉國。我們為英烈的忠魂三鞠躬。」

  曾國藩帶頭脫下帽子,台下所有官丁一齊把帽子脫下。曾國藩在臺上每鞠一躬,台下的人也跟著一鞠躬。三次鞠躬後,曾國藩接著說:「對這些為國捐軀的英烈,將在他們的家鄉湘鄉縣建祠紀念,使他們的英名留芳百世,永為後代子孫所懷念。」

  這時,一個親兵走上指揮台,悄悄地告訴曾國藩:「金松齡已被看起來了。」曾國藩點點頭,他的湘鄉口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起來,「弟兄們,我請各位都再想想,大家背井離鄉到衡州來投軍,究竟為的什麼?」

  說到這裡,曾國藩用威峻的目光掃了全場勇丁一眼,沒有人做聲。曾國藩今天的訓話,如同早春天氣,一時晴,一時陰,眾人都摸不著頭腦,只有默默地聽著他的下文。

  「弟兄們,我看不外兩點,一為保衛鄉里,二為在戰場上建立軍功,升官發財,上替父母祖宗爭光,下為妻子兒女謀福,也不枉變個男子漢,在世上走一遭。」

  曾國藩對勇丁們講話,一慣是一副鄉下腔。他不用文縐縐的語言,也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剛才這幾句自問自答,又使氣氛略為緩和,台下勇丁們大部分在點頭,有些人在小聲議論:「曾大人講的是實話。」「是呀!不為升官發財,我投麼子軍?說不定哪天腦袋就搬了家。」

  「弟兄們!」曾國藩繼續說下去,「既然大家都為這些個目標而來,那麼我們就要努力去實現這些目標。我們十營弟兄是一家人。過些日子,我們要全部到前線去和長毛打仗。鼓點一響,就要衝上前去,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弟兄們,你們在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別人打架,打輸了,會不會只在旁邊看,而不沖上前去幫忙呢?我看不會的。或許也有,那是不孝不悌的孽子,死後不能入祖塋的人。我們和長毛打仗,大家都是叔伯兄弟,長毛就是敵人。我們要團結一致去打長毛。綠營官兵為什麼失敗?就在於他們勝則爭功,敗則不救。眼看著自家兄弟被長毛吃掉,為保全實力,就不肯上前支援。弟兄們,這不但沒有軍紀,也沒有良心呀!」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了一下,他看到所有勇丁都在專心聽著,從眼神裡看得出是贊同的。他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在衡州這幾個月,曾國藩的訓話比在長沙還要勤快,還要懇切。他給勇丁訓軍紀軍規,嚴戒嫖賭、遊冶、懶散、驕傲。曾國藩懂得恩威並重的道理。他認為帶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對待營中官兵,他常以父兄的身分向他們不厭其煩地談為人處世的道理,言辭誠懇。他常說十營勇丁是一個家庭,自己是一家之長,從來沒有哪個家長不希望自己的子弟人人學好,個個成才的。有時講到動情處,曾國藩能聲淚俱下,使官兵深受感動。

  平時,曾國藩帶兵常用鼓勵、勸勉、宏獎等以仁體現恩的一套,今天,他決定要用以禮——軍紀,來體現威的一面。

  這時,曾國藩兩道掃帚眉一皺,三角眼中射出肅殺的冷光。台下的勇丁,看到曾國藩這副神態,如同驟然刮起一股西北風,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膽小的兩腿已發抖了。只聽見他威厲的聲音響起:「這次在江西作戰,就出現這樣無軍紀、沒良心的人。澤字營陷入長毛的埋伏,即將全軍覆沒,而約好了的齡字營,卻不去救援,反而撤離戰場。大家說,我們這個家裡能容忍這樣不孝不悌、狼心狗肺的孽子嗎?我不責備齡字營的弟兄們,他們聽的是營官的命令。罪不可容的是他們的營官金松齡。」

  曾國藩猛然提高嗓門,大喝一聲:「把金松齡押上來!」方才還在做發財夢的金松齡,被兩個親兵推到前臺。金松齡面朝曾國藩跪下,說:「卑職沒有及時救援,卑職罪該萬死!」

  曾國藩望著跪在腳下的金松齡,雖叩頭認罪,而神色並不緊張。曾國藩好一會沒作聲。只見他左手逐漸握攏,捏緊,忽然,猛地一下放開,喝道:「給我推下去斬了!」

  這是湘勇建立以來,第一次斬自家兄弟,而且這首次開刀的竟是一個營官!台下五千勇丁和各級將官們一時全都嚇懵了。金松齡頓時臉色灰白,癱倒下去,好一陣才醒悟過來。

  他淚流滿面,連連磕頭:「曾大人饒命,念卑職是初犯,寬恕一次,卑職寧願挨一百軍棍。」

  曾國藩漠然看著金松齡,一言不發,蠟黃的長面孔陰沉沉、冷冰冰的,如同一張將死老馬的臉。羅澤南慌忙出隊跑到臺上,跪下,磕了一個頭:「曾大人,金松齡罪雖該死,但卑職當初跟他商議時,他並不贊同卑職的主意,情尚可原,且又是初犯,目前正是用人之際,懇求大人饒他一死。」

  羅澤南第一次在曾國藩面前叫他「大人」,自稱「卑職」,使他心中一震。就憑著與羅澤南多年的深交而今日這樣匍匐求情的面子,應該可以饒恕金松齡的死罪。曾國藩稍一猶豫,立即定了定神。不行!今天可以饒恕金松齡,明天就可以饒恕別人。犯了罪的人,一經講情便饒恕,今後軍中還能殺人嗎?軍法還有威嚴嗎?倘若軍紀鬆弛,今後不能成事,自己辜負朝廷之罪,誰來饒恕?他又一次握緊左手,嚴厲地對羅澤南說:「軍中無戲言,既不同意,可以不答應;一經答應,豈可不踐諾?」

  羅澤南訕訕地退到一邊。金松齡又叩頭道:「曾大人,卑職一死不足惜,但上有八十風燭殘年之老母,下有嗷嗷待哺之幼兒,望大人看在母老子幼的份上,網開一面,饒卑職一死,金氏先人定會銜環結草以報。」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左手捏得更緊,汗從手心裡流出,他咬了咬牙關說:「母老子幼,本可饒你一死,但五千湘勇之軍紀軍風,不能因你一命而廢弛,皇上之聖命,三湘父老之期望,不能容許我法外施恩。今日殺你,實出無奈。你從小讀聖賢書,帶勇以來,我又多次開導,應當明白一身與天下相比,孰重孰輕的道理。眼下長毛肆虐,生靈塗炭,我是要一支蕩平巨寇的勁旅,還是要一盤鬆鬆垮垮的散沙?母老子幼,你不必擔憂。」

  曾國藩叫身邊的親兵拿來紙筆,寫了幾行字交給金松齡,說:「你看後交給一位信得過的人保存,放心上路吧!」

  金松齡接過紙揮,只見上面寫著:

  原湘勇營官金松齡因犯軍法處死,家中老母幼子無靠,每月由營務處寄銀十兩,直到老母去世,兒子成人時止。

  咸豐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曾國藩於衡州演武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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