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八


  「曾大人曾國藩辦的團練,現有三營一千多號人馬。」

  那漢子又是一笑,說:「將軍,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個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漢,故願和你多說幾句話。依我看,不獨我不應去投綠營投團練,我還勸將軍也及早解甲歸田為好。二千年前南華真人便已經看透這一切,什麼江山社稷,實際上只是蝸角罷了。你說辦團練的是『爭』大人?哎!世道壞就壞在一個『爭』字上。古往今來,一個『爭』字,害得人世間互相仇恨殘殺,永無休止。還是南華真人說得好:『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看輕榮辱,不慕貨財,無病無爭,世界才能安寧呀!時候不早,將軍自愛,後會有期。」說罷揚長而去。塔齊布搖搖頭,走進了西就棚。

  這是最後一個棚子了。棚子裡較為安靜。一張桌子邊,有個游方郎中在給一個老婆子診脈。一個瞎子坐在幾個桌子之間的空隙處。那瞎子呆頭呆腦的,面前攤開一張大紙,紙正中畫了個太極圖,圖右邊寫著「點破迷途君子」,左邊寫著「指引久困英雄」。繞樹看了好笑,說:「自己這副要飯的相,黑白不分,晝夜不明,還要指引別人,真正可笑!」

  塔齊布說:「自然也有人甘願聽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會天天擺攤子了。」

  那瞎子聽到說話聲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專講實話,不打誑語。」

  眾人都笑了。恰好有一桌人會了帳,滕繞樹趕緊占了這張桌子。招呼塔、鮑等人坐好後,他和另外兩個辰州勇忙著張羅,一會兒,捧來一壇白鶴液老酒,端著一大盤臭豆腐幹、四籠姊妹團子,每人面前再擺一大碗紅燒豬腳,又叫來幾個炒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滕繞樹問塔齊布:「塔爺,剛才你老對那個打拳人為何如此客氣?我看那人的拳術也平平,比鮑哨官差遠了。」

  塔齊布未及回答,鮑超搶著說:「這人的拳術不錯,你不懂,不要看輕人家了,只不過我一時沒有看出他的路數來。塔大哥,你細說給我們聽聽。」

  塔齊布說:「諸位有所不知,那人的功夫深得很,他打的是南拳中極有名的一家——巫家拳。」

  「巫家拳來歷如何?」一個辰州勇問。

  「乾隆末,福建汀州有個拳師名叫巫必達,幼年闖蕩江湖,廣拜武林高手為師,經過幾十年的苦鑽苦練,將福建少林外家拳術的陽剛、勁健、強身、壯骨的特徵與湖北武當內家拳術的藏精、蓄氣、培神、固本的秘旨結合起來,形成一種外有行雲流水之柔、內有五嶽三江之剛的巫家拳。巫必達後來在湘潭教習李大魁,以後又傳與馮南山、馮連山兄弟,死後葬在湘潭,由李、馮兩家立碑。巫家拳廣為流傳在南方,但真正得其奧妙的是李、馮二家,可惜剛才忘記問那漢子的姓名了。」

  「這巫家拳我也聽說過,只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人剛才打的是巫家拳中的哪一路?」鮑超問。

  「他剛才打的是梅花拳,為巫家拳中第一絕招。你看他雙腳尖在地上繞圈子,莫以為是隨便繞繞,那劃出的圈子是一朵朵梅花。」

  滕繞樹驚訝地說:「我們是外行,竟一點都看不出來。」

  「巫家拳還有太子金拳、麒麟、四字、正平、擺門、單吊、掐吊、三樁等六肘拳,都是很厲害的。」

  眾人聽了,對塔齊布的巫家拳術知識的豐富,都很佩服。

  滕繞樹又就福建少林外家拳和湖北武當內家拳兩家拳術的異同,向鮑超和塔齊布請教。大家正邊吃邊談得高興,忽聽得旁邊一桌人大吵大鬧起來。

  這是四個鎮筸兵在喝酒賭博。輸者不服氣,先是罵著粗話髒話,然後和贏家扭打起來。另外兩個並不勸架,反而在一旁添火加油。塔齊布看看不像話,過去唱道:「不要在這裡打架!丟人現眼的,要打回營房去打!」

  鎮筸兵自明代起便以兇悍聞名於世。咸豐時期的鎮筸兵,雖不能跟過去相比,但在全國綠營六十六鎮中,仍然算是第一等強悍。個個是私鬥、打群架、管閒事的能手,平時相處,內部常起械鬥。一聲胡哨,立即形成兩軍對壘之勢。打得眼紅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不在乎。一般總兵都怕調到鎮筸鎮來。若是遇到鎮筸鎮的兵與別鎮的兵爭吵起來,鎮筸兵便會自動聯合起來,一致對外,拿刀使棒,不把對方打敗,決不罷休。當下這幾個鎮筸兵聽到塔齊布的吆喝,扭打的松了手,都斜歪著頭看著塔齊布,其中一個說:「老子們在這兒玩玩,幹你屌事?你叫個屁!」

  鮑超走過來大聲說:「一個參將的話,你們都不聽,還有軍紀王法嗎?」

  一個鎮筸兵乜斜著眼,噴著滿口酒氣,冷笑說:「你算什麼東西?吃飽了脹著肚子,到茅房裡屙屎去!人還沒變全,竟敢教訓起你的大伯來了!」

  滕繞樹看著這幾個鎮筸兵如此驕橫粗野,用這種難聽的話罵鮑超,他一則聽著不舒服,二來也要討好鮑超,便沖過去大聲說:「這是鮑哨官,你們休得無禮!」

  那人哈哈笑起來:「麼子嘰吧鮑哨官,老子只知道山海關、函谷關,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麼鮑哨『關』。屌毛灰團丁頭,也算個官嗎?」

  另一個鎮筸兵冷言冷語地說:「這鮑哨官不就是那個窮得無聊要賣老婆的痞子嗎?什麼時候當起官來了?」

  四個鎮筸兵放聲狂笑。鮑超又氣又羞,滿臉通紅,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將這幾個兵油子捏個粉碎。滕繞樹跨上前去,要和他們講理。一個鎮筸兵大叫:「你要打人嗎!?」說時手一抬,滕繞樹臉上挨了一巴掌。滕繞樹火了,一拳打過去,那人牙齒碰著舌頭,頓時鮮血直流,氣得哇哇大叫,用頭撞過來,另外幾個兵也跟著沖來。辰州團丁們仗著有鮑超在旁,勇氣大增,一齊迎上去,大打起來。棚裡棚外的人,見兵勇打鬥,嚇得紛紛逃離,那瞎子也卷起太極圖慌忙走開。鮑超幾次想打過去,被塔齊布抱住了。鎮筸兵人少,吃了虧後,狼狽逃出火宮殿。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繼續喝酒吃飯,待到日頭偏西時才回營。

  還沒等他們在營房裡坐定,一百多名鎮筸兵人人執刀拿槍,氣勢洶洶地跑到三營營房門外,大聲嚷道:「把在火宮殿打人的兇手交出來!」營房裡其他辰州、新甯、寶慶等地團丁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營官鄒壽璋急忙走出營房:「弟兄們,有話好好說,鄒某人一定負責處理好。」

  火宮殿裡幾個挨打的兵吵吵嚷嚷地說了個大概。鄒壽璋怕鬧出大事,陪著笑臉說:「弟兄們先回去,待我稟告曾大人後,一定從嚴處治。」

  待鎮筸兵走後,鄒壽璋把滕繞樹等人叫來,詳細訊問。滕繞樹把情況如實說了一遍。鄒壽璋和鮑超一起來到巡撫衙門射圃旁的曾國藩住所裡。鄒壽璋把情況說了一遍。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掃帚眉倒吊,三角眼裡充滿殺氣。鮑超嚇得兩腿打顫,跪下說:「鮑超該死!今日在火宮殿,實是因為鎮筸兵罵鮑超。他們罵鮑超,看不起團練,其實就是罵大人,看不起大人,若不是塔將軍扯住,鮑超今日會打死那幾個畜生。

  曾大人,鮑超辜負了你老的情意,你老打鮑超一百軍棍,把鮑超趕出團練吧!鮑超是個堂堂男子漢,也不想再在團練裡受這種鳥氣。我還是到江甯找向提督去。」

  曾國藩在房裡快步走來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腮巴一起一伏,一句話也不說。羅澤南說:「鮑哨官無過,還多虧鮑哨官氣量大,沒有釀成更大的事故。今日之事,錯在鎮筸兵,但滕繞樹也有些責任。綠營、團丁之間本不和,為了顧全大局,不如忍下這口氣,將滕繞樹等人責打幾十軍棍,平息這場風波算了。」

  曾國藩看著羅澤南說:「綠營欺負曾某人,得寸進尺,連兄弟們也跟著我受委屈。從大局著眼,自然應如你所說,忍著,以免事態擴大。但綠營怯于戰陣,勇於私鬥,此種積習,為害甚烈。我今日正要借此事整一下這股歪風。」

  羅澤南有些擔心:「如何整法?說不定會鬧出更大的事來。」

  曾國藩說:「想必鮑起豹也不會有意把事態擴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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