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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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起豹本是一個驕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聽了清德的話,勃然大怒:「曾國藩是個舞弄筆墨的文吏,他懂什麼帶兵練兵!朝廷盡用一批文官當團練大臣,真是笑話!曾國藩竟敢譏笑我治軍不嚴,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練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況人?這哪裡是練兵,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見鮑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於是提起參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賤妾的生日,又正是會操的日子,卑職想天這般熱,有心讓士兵們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熱。曾國藩居然叫他的團丁到我這裡清點人數,幾個人上街,幾個人在營,幾個人幫我辦酒席。上了一本給朝廷,要撤我的職,讓塔齊布來當長沙協的副將。」 「豈有此理!參劾軍中大員,事先不經過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國藩讀沒讀過大清軍律?張制軍不在這裡,就是駱中丞也不干預營中之事,何況這撤換二品大員的大事。真是欺人太甚!」鮑起豹憤怒起來。 「都是塔齊布諂媚曾國藩,壞了咱們綠營的規矩。」 「傳我的命令,從明天起,營兵一律不再與團丁會操,塔齊布也不准再到大團那裡去教練。誰敢違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軍棍!」 「鮑大人,卑職這個委屈實在受不了。」清德擔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國藩的參劾,他的二品頂戴就會被摘除。 「你放心,我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讓曾國藩為所欲為。」 從那以後,綠營士兵再也不來會操,塔齊布也不敢再來教練團丁了。大團勇丁無故遭長沙協士兵的襲擊、唾駡之事屢屢發生,甚至曾國葆在街上都無緣無故地挨了他們一頓拳擊。曾國藩心裡窩著一團火,但他強忍著,也勸告曾國葆和其他受辱的團丁,天天照舊訓練。他在等待著朝廷的批復,心裡想:若朝廷支持,則不怕他鮑起豹囂張;若朝廷不支持,馬上辭職回荷葉塘守墓! 夏去秋來,轉眼到了七月半中元節。十四日這天,綠營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錢節禮,又通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總以上的軍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請帖: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閣祭吊去年守城陣亡的將士,祭吊儀式結束後,鮑提督宴請。但藩庫沒有給大團三營團丁發一文節禮,包括曾國藩在內,也沒有一個當官的收到請帖。這是對團練的公然歧視!王錱、李續賓、曾國葆等人對這種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氣憤萬分。曾國藩強壓著滿腔怒火,將王錱等人勸阻住,又想方設法,湊了點錢,十四日晚上匆匆發給團丁,總算把大家的怨氣暫時平息了。 團丁們每人分得五百文錢。各營各哨平日的伙食費,也都多少節餘點,多的有五六百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這些伙食尾子也發給了各人。團丁們絕大部分都是鄉下老實巴交的種田佬,分得的這千把文錢,自己都捨不得用,托熟人帶回去補貼家用;也有的一時找不到熟人,便穩穩當當地藏好,今後自己再帶回去。辰州、寶慶、新寧來的團丁中,也有家中較為殷實的。這些人不在乎這點錢,難得到省城來住,便三五成群吆喝著逛大街、上館子,圖個快活。辰州團丁中有個叫滕繞樹的伢子,平日極羡慕鮑超的武功,想方設法跟鮑超接近,想求鮑超多教給他點武藝。今天得了幾個錢,他約了素日合得來的五個鄉親,商量好請鮑超到火宮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說好。 這幾個月來,為報曾國藩的知遇之恩,鮑超盡心盡意地教練團丁,哪裡都沒去過。聽說火宮殿是個好玩之處,滕繞樹一邀,鮑超就滿口答應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齊布,鮑超說好久不見了,硬拉著塔齊布一起到火宮殿去。塔齊布拗不過,只得從命。一行八人有說有笑,來到了位於坡子街的火宮殿。 火宮殿果然熱鬧。正中是一座蓋著黃色琉璃瓦、斗拱飛簷、上面雕刻不少飛禽走獸的古老廟宇。廟宇裡供奉著一尊火神爺塑像。那火神爺金盔金甲,紅臉紅須,眼如銅鈴,舌如赤炭,真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廟宇裡長年住著七八個廟祝。這幾個廟祝主要不是服侍火神爺和接待前來請求保祐的香客,而是管理著廟門前那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市場。 火宮殿四周紅色圍牆包圍了一大片空坪,因為位於長沙鬧市區,久而久之,這空坪便為走江湖跑碼頭的郎中、賣藝人、耍猴的、賣狗皮膏藥的、算命看相的、賣雜七雜八小玩意的集中地,也引起長沙城裡那些遊手好閒的人的興趣,賣各色小吃的小販們也到這裡來做生意,廟祝便來管理這塊發財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後,他們清掃場地;天亮則開門迎接各種來人。有的生意較好,要跟廟祝長來往的小販,常送些錢給他們,廟祝也就慢慢富裕起來。後來廟祝在空坪上搭起四個大敞棚,棚上蓋著樹皮,分別取名為東成、西就、南通、北達。敞棚遮雨防曬,給賣主和買主都帶來方便。到了過年過節時,還有唱大戲的到這裡來賣藝。這火宮殿也就益發繁華熱鬧,幾乎可以和開封的大相國寺、南京的夫子廟媲美了。 塔齊布、鮑超、滕繞樹等人先進廟宇瞻仰火神爺的尊顏,又跟廟祝閒聊了一番。滕繞樹和那幾個辰州籍團丁做東,請塔、鮑吃火宮殿的名產。這火宮殿雖是集散無定之地,但也有好些賣吃食的小販,一代一代、常年累月在這裡做生意,有幾樣吃食便成了火宮殿傳統的名產。這幾樣名產是:王家的姊妹團子、蕭家的臭豆腐幹子、謝家的紅燒豬腳、何家的神仙缽飯。逛火宮殿的人,不吃吃這幾樣東西,就不算逛了火宮殿。 塔、鮑一行先來到南通棚。只見這裡是一個說書人在說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正說到西門慶貪欲喪身一節,聽眾擠得水泄不通,漫說找個座位,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無奈,只得走到對面的北達棚。棚裡一個耍猴的操著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兒們,把連升三級這齣戲,由賽悟空給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爺們表演一番,請各位指教指教,給俺們捧個場。」 一陣細鑼敲響,一個徒兒捧著三頂不知哪個朝代的官帽走上場。只見那三頂帽子一頂全黑,一頂半紅半黑,一頂全紅,那帽子兩邊是兩個放大的紙糊的黃燦燦的銅錢,用兩根竹棍子與帽子連起來。全紅官帽銅錢最大,全黑官帽銅錢最小。又一個徒兒牽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猴子出來。那猴子兩隻眼睛忽閃忽閃,賊溜溜地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隨著鑼聲,徒兒用繩子牽著它一蹶一拐地走圓場。滕繞樹心想:這猴兒的名字倒怪美的,賽悟空,但卻是簸箕比天——太不自量了,莫說不能賽過孫悟空,只怕是孫大聖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強百倍。 塔齊布、鮑超等人站著看了一會,見找不到座位,便又出來,轉到東成棚。 東成棚裡,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關中大漢,光著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頓三節棍,弄得渾身大汗淋漓。那大漢彎腰抱拳,用帶有濃重鼻音的關中腔叫道:「祖傳秘方,名藥配製,馳名江湖,譽滿海內。在下姓沈,陝西米脂人,祖傳十代專配狗皮膏藥。嘿!」那漢子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聲音放高起來,「頭暈目眩,四肢酸脹,腰痛腿痛,頭痛腳痛,男子遺精早洩,勃起不堅,婦女月經不調,長年不育,貼了我沈家祖傳膏藥一帖,立見效果,兩帖過後,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遠斷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買一帖送一帖,要者從速,過時不候。」塔齊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來招徠顧客販賣膏藥的人。他認為這些江湖騙子褻瀆了中華武功,略停了一下,便離開東成棚,鮑超、滕繞樹等也跟著出來了。 剛走出來,塔齊布便看到東成棚的東角偏僻處,有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正在舒氣運神。他停下腳步,不露聲色地仔細看著。只見那漢子用腳尖點觸地面,雙手空握,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打出去,腳尖不停地在地上繞圈子,雙腿微屈,整個身子看去輕飄飄的。看那漢子臉上,卻神色凝重,嘴唇緊閉,兩腮泛紅。塔齊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雙手一拱:「大哥請了!」 那漢子停住,看塔齊布一身戎裝,便客氣地回答:「將軍請了!」 塔齊布說:「在下适才間看大哥行步運拳的架式,想冒昧請問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家拳?」 那漢子面露喜色,說:「將軍好眼力,鄙人剛才打的正是巫家拳。」 「大哥拳法,嚴謹緊湊,外柔內剛,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蘊。大哥拳術造詣,當今少有。」 「將軍過獎了。」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這等本事,埋沒在這勾欄瓦肆之間,豈不可惜?何不以此報效國家,且可光大巫家拳術。」 「鄙人並非長住此地。」漢子說,「因前幾日過忙,未遑練功,今日偶爾路過此地,得點空閒,故略為舒展一下筋骨。將軍勸我報效國家,莫非要鄙人投軍麼?」 「正是。」塔齊布說。 漢子哈哈一笑,說:「時下之綠營,也可以談得上報效國家的軍隊嗎?」 塔齊布臉一紅,立即說:「我並非勸大哥投奔綠營。目前長沙另有一支人馬,急需你這樣的人才,你可願去?」 「哪支人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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