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六


  「曾國藩不過是個團練大臣罷了,他有什麼資格管我們!」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練,臉都丟盡了。」

  一個湘鄉籍的兵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們知道嗎?曾國藩是個蛇皮癩,他每天都癢不可當,死命地抓,抓下的癬皮有一飯碗,血流不止。」

  「活該!這是天報應。」

  「讓他一天癢到晚,上不了操場就好。」

  士兵們在一陣笑駡中放出滿肚皮怨氣。

  個把月後,除塔齊布的撫標中營外,其他營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時期,上操場的綠營兵越來越少了,撫標中營也受到影響。曾國藩對此很惱火。尤使他難堪的是,長沙協副將清德,幾個月來,凡會操一概不參加,派人請也請不動。這兩次會操,長沙協缺席的又特別多,經打聽,原來是清德對曾國藩重用塔齊布很嫉妒。塔齊布還是火器營的護軍時,清德便已是副將了。曾國藩一來,便保奏塔齊布為遊擊,最近又保奏為參將,眼看就要與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氣!他認為這是曾國藩明顯地在討好滿人,想用滿人來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會操,而且對不會操的長沙協士兵也暗中支持。對於清德明目張膽的對抗,曾國藩十分惱怒。他聽說太平軍圍攻長沙時,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頂戴,躲到老百姓家裡去了。查實以後,便決定拿清德開刀。

  機會來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寵愛的四姨太二十五歲壽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發請柬,準備為四姨太熱鬧一天。而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會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國藩以團練大臣的身分出了一個告示,曉喻全體綠營和團丁,明早在南門外大操場會操,要對半年來的操練作一番全面大檢查,不管是誰,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請假。

  當晚,長沙協中被清德安排為酒席服務的兵士,公推幾個代表到副將衙門,把曾國藩的告示給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團丟到腳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氣得幾天?長毛一平,他就得滾蛋。」

  「大人,是不是讓他點了名以後再來?」一個外委把總試探地問。

  清德眼睛一瞪:「你們的餉是誰關的?長沙協歸誰管?曾國藩的一張告示,你們就這樣怕得要死,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將!明天,操辦喜事的人一個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們就說是我清德講的,看他曾國藩能奈何我個屌!」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就穿戴利索,騎馬上南門外練兵場。

  這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絲風都沒有,整個長沙城就像一口燒紅了的大鍋。而南門外練兵場,無一株樹,無一堵牆,灰塵撲面,沙石燙腳,更如同這口大鍋的鍋底正中,無情地折磨穿著號褂舞刀弄棒的兵丁們。

  點名時,曾國藩知道長沙協缺了不少人,但他沒有發作。

  到了巳正時分,曾國藩特意來到長沙協操練地。本來應到五百人的長沙協左營,現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國藩頓時火起,下令全場停止操練,聲色俱厲地問長沙協帶隊的都司人都到哪裡去了。都司嚇得結結巴巴地稟告:有五十多號人在清德將軍家辦喜事,有七十多號人因病請假,有八十多號人半途溜走了。

  曾國藩聽後,對全場兵丁大聲說:「各位弟兄們,你們看看,究竟是國事重要,還是私事重要。自己不來會操,還要弟兄們為他辦私事。國家出錢招兵,是為他個人招的嗎?大家都還只二三十來歲,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長沙協就有那麼多的人吃不了苦,不來的不來,溜走的溜走,這還像個軍隊嗎?眼前這點苦都不能吃,日後兩軍搏鬥,生死存亡之際,豈不當逃兵嗎?本部堂四十多歲了,還和大家一起操練,所為何來?為的是練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長毛佔領。今天天氣是熱了點,這樣的天練兵確是一樁苦事,但比起流血殺頭,這個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體諒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再冷再熱,都不能不練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記大過一次。」

  曾國藩講完後,要李續賓帶一營湘勇到城裡各處去尋找長沙協的兵,記下他們的名字。

  這天晚上,李續賓彙報:長沙協昨天有五十八人為清德辦酒席服務,有四十六人在營房裡乘涼、賭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裡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裡胡鬧,還有五十一人在城裡逛街,真正生病臥床的只有六人。

  曾國藩把這些情況寫了一封長信,連夜打發人送到武昌張亮基處。按制度,各省綠營受總督節制,巡撫除兼有提督銜外,不得干預兵事。湖南綠營由署湖廣總督張亮基管轄。張亮基對湖南綠營的腐敗本極為不滿,曾國藩又是他一再請出來的,看了曾國藩的信後,也很氣憤,立即覆信,交來人帶回,請曾國藩按軍紀國法處置。

  於是曾國藩給朝廷上了一本,親筆寫道:

  奏為特參庸劣武員,請旨革職,以肅軍紀而儆疲玩事。竊維軍興以來,官兵之退怯遷延,望風而潰,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種種惡習,久在聖明洞察之中。推其原故,在平日毫無訓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所致。臣懲前毖後,今年以來,諄飭各營將弁認真操練,三、八則臣親往校閱。惟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訓飭。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閒,養習花木。六月初八日為其小妾過生,竟令五十余士兵為其辦酒服役,並公開支持怕苦不願上操之兵。該副將對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現當軍務吃緊之際,該將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應請旨將長沙協副將清德革職,以勵將士而振軍威。

  寫畢,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長沙協副將清德性耽安逸,不理營務。去年九月十八日見賊開挖長沙地道,轟陷南城,人心驚惶之時,該將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所帶兵丁脫去號褂,拋棄滿街,至今傳為笑柄。請旨將清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庶幾懲一儆百,稍肅軍威而作士氣。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縮,釀成今日之大變,是以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懷私見,求皇上嚴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換誰來當長沙協副將呢?論才能,楊載福最合適。但他僅只一外委把總,小小的九品頂戴,與從二品的副將相差太遠了。諸殿元也可勝任,但也只是個從六品的千總,驟升副將,也嫌太快。從官階來看,塔齊布是參將,從三品,最高,從才具方面來說,固然不及楊、諸,但塔齊布老實恭順,此外尚有楊、諸天生不及之處,那便是塔齊布為鑲黃旗人。曾國藩深知皇上對漢人猜忌甚多,今後要建曾家軍,從皇上到朝野滿人都會不放心。倘若有人參一本,隨便加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就可滿門抄斬。必須推個滿人出來!名義上還要把這個滿人擺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滿人的顧慮。若是推個才大心大的出來,今後駕馭不了,那就更麻煩。塔齊布雖無大才,但聽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想必日後不會有意為難。主意定了,曾國藩又補一片:查署撫標中軍參將塔齊布,忠勇奮發,習勞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練,常倚該參將整頓營務。現將塔齊布履歷開單進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為使皇上採納他的建議,並表示自己對滿人的絕對信賴,他在片後著重補了一句:

  「如塔齊布日後有臨陣退縮之事,即將微臣一併治罪。」

  曾國藩參劾清德和保奏塔齊布的事很快傳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鮑起豹那裡,先不提參劾自己的事,而把營兵對曾國藩酷暑操練的怨氣,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撥說:「鮑提督,兄弟們都在說,我們到底是受提督指揮,還是受團練大臣指揮?兄弟們跟曾國藩講,鮑提督愛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營外操練,只在營內講兵法。曾國藩不但不聽,反而說你老治軍不嚴,姑息放縱,養了一批老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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